紫宸殿的风,似乎都带着一股尘埃落定的味道。
朝会散去,百官如同退潮的海水,涌出殿门。那条长长的御道,在这一刻,被清晰地划分为两个世界。
一边,是中书令裴炎、侍中刘祥道等一众老臣。他们互相搀扶,脸上是劫后余生般的狂喜,激动得老泪纵横,口中反复念叨着“陛下圣明”、“国本已定”,仿佛已经看到了李唐江山重现曙光的未来。
另一边,则是梁王武三思、春官尚书武承嗣等人。他们面如死灰,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由家奴们半扶半架着,眼神怨毒,却又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尤其是武三思,方才在天街上的嚣张气焰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他明白,自己今日当众羞辱新晋太子的那场闹剧,已经成了一柄悬在武氏头顶的利剑。
陆羽混在弘文馆的末流官员之中,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他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汇入人潮,不起半点波澜。
可他依旧能感觉到,一道冰冷的、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从身后最高处的宫殿投来,如芒在背。
他甚至不用回头,系统面板上那【帝王心术(残篇)】的技能,已经自发地给出了一丝模糊的反馈——【棋子】、【利刃】、【观察】。
武则天,已经将他从一个“有趣的消遣”,正式列为了一个“需要审慎使用的工具”。
这是一份荣幸,也是一份极致的危险。
回到弘文馆,喧嚣被隔绝在外。同僚们投来的目光,充满了探究、敬畏与嫉妒。今日朝堂之上那惊心动魄的逆转,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绝非偶然。而这一切的起点,正是昨日澄心阁里,由这位陆总校官一手掀起的风浪。
面对旁敲侧击的询问和刻意的奉承,陆羽只是一笑置之,埋首于故纸堆中,继续做着他那份整理典籍的本职工作,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夜,渐渐深了。
一灯如豆,映照着陆羽清俊的侧脸。他正在誊抄一份残破的古籍,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心如止水。
他知道,有人会来。
子时刚过,一阵极其轻微的叩门声响起,克制而又急切。
“进来。”陆羽没有抬头。
门被推开,一道身影闪了进来,随即便立刻将门关好。来人身着一袭再普通不过的深色布袍,头上戴着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但那份与生俱来的贵气,却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
正是新晋的皇太子,李旦。
他摘下兜帽,露出一张略带疲惫,却又交织着激动、后怕与茫然的复杂面容。他看着眼前依旧在从容写字的陆羽,仿佛看着一个深不可测的谜。
良久,李旦整理了一下衣袍,对着陆羽,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近乎九十度的大礼。那不是君对臣的礼,而是学生对恩师的礼。
“孤,李旦,谢先生再造之恩!”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颤抖。
陆羽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起身,虚扶了一把。“殿下如今已是东宫储君,万金之躯,万万不可如此。臣,受不起。”
“不,先生受得起!”李旦却固执地没有起身,他抬起头,目光灼灼,“今日天街之辱,孤……孤当时只觉万念俱灰,恨不得拔剑自刎。若非先生昨夜那番话,孤绝无可能撑下来。直到方才在东宫,孤反复思量,才终于明白先生此计之狠,之绝,之妙!”
他语气中的敬畏,甚至超过了感激。
他终于想通了。陆羽让他受辱,不仅仅是为了向母亲示弱,更是用他李旦的“脸面”,去换满朝文武的“心”。用他的“懦弱”,去反衬武三思的“跋扈”。他丢掉的是个人的尊严,可换来的,却是整个李氏宗亲在道义上的制高点。
这一拜,拜的不是一个计策,而是一种他闻所未闻、想所未想的,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上的通天手段。
“殿下请起。”陆羽的声音平静如水,“欲戴王冠,必承其重。今日殿下所承受的,不过是通往那至尊之位,必须踏过的一块垫脚石罢了。您拜的不是臣,是您自己的决心。”
李旦这才缓缓起身,看着眼前比自己年轻太多的陆羽,心中最后的一丝疑虑与不安,也彻底烟消云散。
他现在坚信,眼前之人,就是上天派来辅佐他的张良,点化他的子房。
“先生,”他恭敬地问道,“如今孤虽侥幸身居东宫,但内有母后审视,外有武氏环伺,朝中旧臣亦虎视眈眈。孤……如履薄冰,不知该如何自处。还请先生教我!”
这已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全然托付。
陆羽为他倒了一杯热茶,烛火下,他的眼神深邃而明亮。
“殿下,臣有三策,请殿下谨记。”
“先生请讲,孤洗耳恭听。”
“其一,曰‘孝’。”陆羽伸出一根手指,“从今日起,殿下要忘掉自己是储君,只记住自己是陛下的儿子。每日晨昏定省,嘘寒问暖,亲自为陛下奉上汤药,试吃菜品。陛下不问,绝不谈一句国事。您要让陛下觉得,她得到的,不是一个急于揽权的太子,而是一个失而复得的孝顺儿子。”
李旦重重地点了点头,将“孝”字刻在心里。
“其二,曰‘藏’。”陆羽又伸出第二根手指,“入主东宫之后,殿下当闭门读书,不交外臣,不结朋党。尤其是裴炎那些老臣,他们越是热情,殿下越要疏远。您要让所有人都看到,您这位太子,并无野心,也无势力。您的所有权力,都源于陛下的恩赐,而非您自己的经营。”
李旦的眼中闪过一丝明悟。这是要将自己彻底伪装成一个无害的吉祥物。
“那其三呢?”
陆羽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其三,曰‘用’。”
他指了指自己。
“殿下要做的,是阳光下的仁君,是万民称颂的储君。至于那些阴影里的事情,那些需要挥刀的时刻,那些会脏了殿下羽翼的谋划,便交给臣。”
“殿下只需记得,您的刀,不必亲自出鞘。当您需要它的时候,它会自己斩断一切障碍。”
这番话,说得平淡,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霸气。
李旦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心底涌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困扰他一生的迷茫与恐惧,在这一刻,被彻底驱散。他终于有了一根可以依靠的擎天之柱。
“先生之恩,孤,永世不忘!”李旦再次深深一揖。
他知道,从今夜起,他与陆羽之间,已经结成了一种超越了寻常君臣的,性命相托的联盟。
送走李旦,陆羽重新坐回案前。
那十万气运点数,如同磅礴的江海,在他体内奔流。新得的【帝王心术】与【天命玉佩】,更是让他如虎添翼。
这次对李旦的投资,回报之丰厚,远超想象。
他拿起笔,准备继续未完的工作,心境却已截然不同。整个大唐的棋局,似乎都在他眼前,变得清晰了几分。
就在这时。
“笃,笃,笃。”
门外,再次响起了敲门声。
这声音,比方才李旦的敲门声,更加轻,更加稳,带着一种机械般的精准,不带丝毫情绪。
陆羽眉头微蹙,心中升起一丝警觉。
“谁?”
门外,一个尖细而又冰冷的声音,穿透门板,清晰地传了进来。
“奉天后陛下口谕,召弘文馆总校官陆羽,即刻前往甘露殿,觐见。”
甘露殿!
不是议事的紫宸殿,不是处理政务的宣政殿,而是武则天日常起居、最为私密的寝宫之一!
夜半三更,孤身一人,召见一个九品芝麻官。
陆羽的瞳孔,猛地一缩。
那只悬在头顶的利刃,终究还是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