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塔的声音还在这片纯白的虚无里回荡。
“现在要面对他们了。”
梅丽莎还跪在那里。
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都被抽干了。
她看着自己的手。
那双手,刚刚还覆盖着坚不可摧的龙鳞。
现在,只是普通的人类的手。
苍白,无力。
千,那个白裙少女,站在不远处。
她像一个与这个空间无关的,完美的错误。
就在这时。
“白”。
这个构成了一切的“白”,开始“脏”了。
不是颜色上的变化。
是一种更底层的,概念上的污染。
有什么东西,从这个“无”的国度的“外面”,渗透了进来。
那不是声音。
却让梅丽莎的灵魂深处,响起了亿万根琴弦同时崩断的噪音。
那不是视线。
却让她感觉自己被无数个无法理解的几何体,从每一个维度,同时凝视。
那不是压力。
却让整个纯白空间,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细微的呻吟。
来了。
梅丽莎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是那种感觉。
和她在神尸的记忆里看到的,那个吞噬一切的“黑日”,是同一种东西。
但这一次,不是隔着遥远时空的影像。
是扑面而来的,真实的,绝对的恶意。
“这就是你说的‘诱饵’?”
梅塔的声音打破了这片令人发疯的安静。
他看着梅丽莎,那双纯白的眼睛里,闪过无数飞速运算的数据流。
千点了点头。
她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像是在欣赏一幅早已预见了结局的画。
“共鸣开始了。”
“旧的多元宇宙,正在通过她,唱出最后的挽歌。”
千的视线落在梅丽莎身上,那目光里不带任何温度。
“很美,不是吗?”
话音未落。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从梅丽莎喉咙里撕裂而出。
她的身体,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从内部撑开。
皮肤下面,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涌动,生长。
不是鳞片。
是星云。
是破碎的大陆。
是干涸的河床。
是无数文明最后的残响。
除开被梅塔吸纳进体内的,那个已经死亡的多元宇宙剩余部分,此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而那个出口,就是梅丽莎。
“这……”
梅丽莎看着自己的手臂。
她的手臂正在变长,变粗,皮肤变得半透明,里面有无数星辰在生灭。
剧痛。
无法形容的剧痛。
像是身体里的每一个原子,都在被强行拆开,然后重组成一个更加庞大,更加复杂的结构。
她想反抗。
但她的意志,在这股洪流面前,渺小得像一颗尘埃。
她又开始变大了。
这一次,不是因为愤怒。
是一种身不由己的,被迫的膨胀。
纯白的空间,在她身下开始扭曲,凹陷。
她正在从一个“生物”,变成一个“地理现象”。
然后,再从“地理现象”,变成一个“天体”。
“当她抵达九阶时,会发生什么?”梅塔问。
他的语气依旧平静,像是在和一个老朋友讨论天气。
“她会成为一个‘道标’。”
千回答。
“一个无法被任何概念忽略的,绝对的坐标。”
“所有‘外侧’的存在,都会被她吸引,聚集到这里。”
“这就是‘方舟’的意义。”
“把所有的‘终末’,都关进一个笼子里。”
梅丽莎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了。
她的意识,正在被无数个不属于她的记忆冲刷。
诞生,辉煌,挣扎,灭亡。
亿万个文明的悲欢离合,在她脑海里,压缩成了刹那的闪回。
她感觉自己要被撑爆了。
身体的痛苦,已经远不如这种精神上的撕裂。
她是谁?
是梅丽莎?
还是那个在废墟里行走了几百年的孤魂?
或者,她只是这无数文明的,一个集体坟场?
轰!
一个无形的壁垒,在她的意识深处,被强行撞碎了。
八阶的门槛,被跨过。
但那不是终点。
那股力量,推着她,继续向上,向上,再向上。
直到……
整个纯白空间,猛地一震。
所有的“污染”,所有的“窥探”,所有的“恶意”,都在这一瞬间,被一股更加庞大,更加古老的意志,强行推了出去。
梅丽莎的膨胀,停止了。
她悬浮在纯白空间的中央。
她的身躯,已经无法用任何尺度去衡量。
她像是一条盘踞在整个无限时空轴上的,由终结和毁灭构成的巨龙。
黑色的鳞片上,不再是单纯的黑色。
而是倒映着无数个宇宙从诞生到灭亡的,循环往复的影像。
她的龙翼,就是一片纯粹的,吞噬一切的虚空。
她睁开了眼睛。
那不再是熔金般的竖瞳。
那是两片寂静的,没有任何倒影的,绝对的“无”。
九阶。
终焉的化身,在此刻,真正地,诞生了。
也就在这一刻。
在梅塔构筑的,这片名为“方舟”的纯白国度之外。
在真正的,绝对的混沌虚空之中。
一个个无法被描述,无法被想象,仅仅是存在本身,就会让逻辑崩溃,让因果错乱的轮廓,开始浮现。
它们从四面八方,朝着这个新生的“道标”,缓缓地,聚集而来。
那片纯白的空间,在剧烈地发抖。
构成这个“方舟”的“无”,正在被外部无法理解的恐怖侵蚀。
一道道漆黑的、不规则的裂痕,凭空出现在纯白的背景上,像瓷器即将碎裂前的征兆。
从裂痕里渗出来的,不是黑暗,也不是能量。
是“错误”。
是扭曲的几何,是矛盾的色彩,是让逻辑本身都呕吐的疯狂。
梅丽莎的惨叫已经扭曲成了非人的噪音。
她的身体,就是这场宇宙级别灾难的投影仪。
那些外神,正在通过她,将自己的存在,投射进这个由梅塔构筑的,绝对封闭的避难所里。
“很美,不是吗?”
千的声音,在这片混乱中,依旧平静得可怕。
梅塔没有回答。
他只是看着在痛苦中不断异化的梅丽莎。
然后,他看向了千。
千也转过头,那双纯白的,不带任何情绪的眼睛,对上了他的视线。
“作为你配合的奖励。”
千开口,声音依旧干净,冰冷。
“做你最爱的事情吧。”
梅塔愣住了。
下一秒。
千身上那件简单的白色连衣裙,无声地,化作了最基本的光粒子,消散在空气里。
她赤裸着。
那不是人类的身体。
那是一具由最纯粹的概念构成的,完美的艺术品。
没有欲望,只有和谐。
然后,她走上前。
在梅塔反应过来之前。
吻住了他。
轰!
梅塔的意识,在这一瞬间,被强行从这片白色的空间里抽离了。
他被拽进了一个更加宏大,更加不可思议的领域。
“可能性之光”。
他看到了。
不,是体验到了。
他成了一个战士,在泥泞的战壕里,用尽最后的力气,把断掉的军刀捅进敌人的胸膛,温热的血溅了他一脸。
他成了一个帝王,坐在冰冷的王座上,看着下方跪着的,密密麻麻的人群,感受到的不是权力,而是足以压垮灵魂的孤独。
他成了一个思想家,在简陋的房间里,用颤抖的手,写下足以颠覆一个时代的文字,然后被送上了火刑架,火焰灼烧皮肤的剧痛,清晰无比。
他成了一只蝼蚁,在庞大的地下王国里,搬运着比自己重百倍的食物,与同伴交换着最简单的信息素,然后被一只路过的脚,随意地碾碎。
他成了男人,成了女人,成了老人,成了孩童。
他成了英雄,也成了恶棍。
他成了星球,成了恒星,成了星云。
他体验了诞生,体验了成长,体验了爱恋,体验了背叛,体验了死亡。
亿万个世界,亿万种人生,亿万种喜怒哀乐,在他那无限宽广的意识里,同时上演,同时落幕。
他体验了一切的存在。
也体验了一切的虚无。
然后。
他终于理解了。
他理解了千。
存在与虚无,是一对相互定义的概念。
是光与影,是生与死,是舞台上两个纠缠不休的舞者。
而千。
不是舞者。
她是那个允许这对概念产生,并使其舞蹈的“舞台”本身。
她是先于“有”与“无”的,绝对的可能性。
他的“虚无”权柄,他所构筑的这个“方舟”,不过是从这个无限的,绝对的领域中,流淌出来的一股小小的支流。
千不是这个世界,或者任何一个世界里的最高存在。
她,是世界之所以能成为“世界”的那个,最基础的,先天的条件。
就像电影屏幕。
屏幕本身,不是剧情的一部分。
但所有的剧情,所有的爱恨情仇,所有的宏大史诗,都必须在它之上,才能被放映。
他和梅丽莎,和那些外神,和这整个已经死亡的多元宇宙,都只是这张“屏幕”上,一闪而过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