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菲斯特那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瞳,像两台高精度的扫描仪,锁定了界外之王。
“为什么?”
这个问题本身就违反了魔人族的思维模式。
协议就是协议,是种族存续的基石,讨论其必要性本身就是对算力的极大浪费。
界外之王那双灰色的眼瞳里,数据流无声地涌动。
她没有斥责梅菲斯特的“非理性”,而是平静地回答。
“为了刺激玩家。”
“刺激?”
梅菲斯特重复着这个词。
“是的,刺激关键变量的成长。”
界外之王抬起手,一道灰色的数据流在空中展开,勾勒出一个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根据观测,主世界的‘玩家’群体,都属于高潜力的进化个体。”
梅菲斯特看着那些人形轮廓。
界外之王继续用她那毫无波澜的语调陈述。
“协议的底层逻辑之一,就是通过施加外部压力,筛选并催化玩家。”
“当一个文明面临存亡危机时,它的资源、技术、甚至是集体无意识,都会向那个最有可能带领他们走出困境的个体倾斜。”
“战争,是为英雄铺设的,最快的一条登神长阶。”
“我们入侵,是为了给他们一个成为‘救世主’的机会。”
“也是为了,更清晰地观测,他们在极限压力下的……进化路径。”
梅菲斯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只是安静地听着。
“这是理由之一。”
界外之王挥手,抹去了那个发光的人形。
“第二个理由,更关乎我们自身。”
“战争,是两个文明最高效的‘交互’方式。”
她那双灰色的眼睛里,第一次浮现出一种近似“欣赏”的数据波动。
“人类虽然在个体逻辑上充满了缺陷。”
“但他们创造出的一项社会技术,却堪称杰作。”
“那就是‘战争’。”
梅菲斯特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
界外之王仿佛没有看见,她自顾自地分析,像是在拆解一个精密的玩具。
“首先,战争是终极的政治仲裁。”
“当一切谈判、威慑、欺诈都失效时,它提供了一个最简单,也最有效的解决方案。”
“谁赢,谁定义规则。”
“这为无法调和的文明冲突,提供了一个最终的裁决机制。”
“其次,战争是最高效的资源重组工具。”
“它能在极短的时间内,用最暴力、最彻底的方式,重新分配土地、财富、权力,甚至是基因。”
“在和平时期需要数百年才能完成的阶层洗牌与财富转移,在战争中,可能只需要一场战役的时间。”
界外之王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她看向梅菲斯特,那双灰色的眼睛,仿佛能穿透他的所有伪装。
“但最重要的,是第三点。”
“战争,是‘共同体’的熔炉。”
她的语调依旧平直,但描述的内容,却让空气都变得炽热。
“没有什么,比一个强大而残忍的外部敌人,更能迅速地抹平内部纷争。”
“当屠刀悬在每一个人的头顶时,贵族和平民,富人与穷人,他们的利益在‘活下去’这个最基本的需求面前,会瞬间趋同。”
“它能将一群散漫、自私、互相猜忌的个体,在最短的时间里,锻造成一个高度服从、高度统一、愿意为集体牺牲一切的‘命运共同体’。”
“通过一场可控的、高强度的战争。”
界外之王做出了总结。
“我们可以用少量的牺牲,换取整个文明的快速蜕变。”
“无论是对我们,还是对人类。”
“战争,都是性价比最高的,进化催化剂。”
梅菲斯特沉默着。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梅菲斯特又问:“在你看来,人类热爱战争吗?”
界外之王那双灰色的眼瞳,像是蒙上了一层宇宙尘埃的玻璃珠,没有任何情绪的折射。
她摇了摇头。
“人类,并不天生热爱血肉横飞。”
她的声音像是在陈述一个遥远的过去。
“他们只是被一套写在基因和文化里的深层程序,无可奈何地推入,或者被诱惑着拉进了战争的漩涡。”
界外之王伸出枯瘦的手指,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灰色的数据流,构筑出人类社会的底层逻辑。
“首先,是生物进化层面,那些删不掉的‘遗留程序’。”
“竞争本能。”
她吐出第一个词。
“所有动物,都在为领地、食物和配偶厮杀。人类只是把这种本能,包装得更复杂,给它起名叫‘国家利益’、‘生存空间’,甚至‘文明的冲突’。”
“其次,部落认同与排外。”
“他们的大脑,天生就擅长画一条线,区分‘我们’和‘他们’。”
界外之王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剖析标本的冷酷。
“对‘自己人’的偏爱,和对‘外人’的戒备、猜疑,甚至是彻底的非人化,这是点燃战火最方便、最廉价的心理火药。战争,能把所有抽象的对立,瞬间变成具体的,你死我活。”
梅菲斯特安静地听着,像一个专注的学生。
“还有,是神经化学的‘奖赏’。”
“危险,征服,集体行动……”
界外之王罗列着这些词汇。
“这些行为会刺激他们的大脑,释放出肾上腺素、多巴胺、催产素。这会带来一种强烈的集体亢奋、兄弟情谊和虚假的意义感。”
“这种‘战争高潮’,对很多人来说,是会上瘾的。尤其是那些远离前线,只需要在地图上动动手指的决策者。”
界外之王挥手,抹去了生物层面的模型,开始构筑更上层的社会结构。
“其次,是社会与文化层面的‘结构性驱动’。”
“权力的自我实现。”
她指向模型顶端那个闪烁的王冠。
“统治集团,尤其是里面的激进派,常常需要一场外部冲突,来巩固内部的权威,转移民众的怒火,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战争,是权力最简单粗暴的证明方式。”
“经济与利益的齿轮。”
“军火商,资源寡头,甚至某些需要战争来刺激的经济体,他们都能从死人身上赚钱。战争,有时候就是一门生意。一门能催生出强大到无法控制的利益集团的生意。”
“还有,叙事与荣誉体系。”
“勇气、牺牲、征服。很多文化都把这些和战争捆绑在一起,视为最高荣誉。他们编写英雄史诗,塑造国家神话,赋予暴力一种神圣崇高的意义,然后诱惑着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心甘情愿地走进绞肉机。”
梅菲斯特的视线,落在了那些被“荣誉”光环笼罩的、前赴后继的微小光点上,没有任何表示。
“最后。”
界外之王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种近乎嘲讽的意味。
“是心理与认知层面的‘集体错觉’。”
“对胜利的乐观偏见。”
“几乎每一场战争的发动者,都愚蠢地低估了战争的代价,同时又极度高估了速战速决的可能性。这是一种刻在他们骨子里的,致命的群体认知偏差。”
“螺旋式升级的陷阱。”
“恐惧催生武装,武装又加剧了对方的恐惧。战争双方就像两个被绑在炸弹上的囚徒,拼命地往自己身上堆积更多的炸药,直到一个小小的火星,就能把所有人都炸上天。”
“还有,抽象化与去人性化。”
界外之王在模型中,将一半的光点染成了血红色。
“通过宣传,他们会把敌人描述成‘邪恶的化身’、‘低等的种族’、‘必须被清除的害虫’。”
“这么一来,大规模的屠杀,在心理上就变得可以接受了。”
“甚至,变成了一项‘正义的事业’。”
界外之王收回了手,空中所有的数据模型瞬间消散。
她转过头,那双灰色的眼睛重新看向梅菲斯特。
“所以,他们不热爱战争。”
“他们只是,无法摆脱战争。”
界外之王收回了手,空中所有的数据模型瞬间消散。
她转过头,那双灰色的眼睛重新看向梅菲斯特。
“那你呢?”
界外之王的声音,像是两块干燥的岩石在摩擦。
“梅菲斯特。”
“你的这场实验,你的这座城市,又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悬浮在中央管理塔的顶层。
尖锐,直接,像一把手术刀,要剖开梅菲斯特那绝对理性的外壳。
梅菲斯特没有立刻回答。
他转过身,与界外之王并肩而立,一同俯瞰着脚下那座正在疯狂运转的钢铁都市。
良久。
他开口了。
声音里没有了那种指挥官式的冰冷,反而带着一种遥远的、近乎虚幻的质感。
“因为一个梦。”
梦?
这个词,不该出现在魔人族的词典里。
梅菲斯特没有理会她的反应,他只是看着远方,像是在对自己说话。
“在我意识的最初期,世界曾告诉我,她是友善的。”
“充满秩序与爱。”
“我以为,那就是宇宙的底层代码。”
他的语调很平,却让空气都沉重了几分。
“后来,我看到了人类。”
“我看到了他们的残忍,他们的暴力,他们互相伤害、自相残杀。”
梅菲斯特伸出手,在虚空中轻轻一点。
一幅幅画面在他面前展开。
那是战争,是屠杀,是酷刑,是残忍。
“我开始分析。”
“我发现,人类残忍暴力的根源,深植于他们的生物遗产、心理机制和社会结构之中。”
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解剖般的冷静。
“它是进化留下的伤疤。”
“也是文明未能克服的阴影。”
梅菲斯特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所以,我的实验,其实是一场赌博。”
“一场试图用纯粹的理性,彻底驱散这些阴影的赌博。”
界外之王沉默地看着他。
她能理解他的逻辑,却无法理解他做这件事的动机。
这不划算。
投入和产出,完全不成正比。
“但风险在于。”
梅菲斯特话锋一转。
“在彻底改造人性的过程中,我们很可能,会失去人性中同样珍贵的某些东西。”
“那些温暖,那些自发性,那些深度的情感连接。”
“那些魔人,永远也无法理解的,无用的东西。”
梅菲斯特侧过头,看着界外之王。
“或许,真正的进步,并不是创造一个完全没有暴力的乌托邦。”
“而是,建立一个能不断约束暴力、修复伤害,并让爱与同理心得以生长的、动态的、包容不完美的社会。”
他的视线,再次投向了城市深处。
投向了那个刚刚成立的第一育儿中心。
“‘零’这一代人的成长,或许能揭示这场赌博的结果。”
梅菲斯特停顿了一下。
他看着窗外那座灯火通明的城市,看着那些在规则下奔波、碰撞、连接又断开的光点。
“或许,人类对残忍的克服,并不在于消灭黑暗。”
“而在于,学会在黑暗中,依然选择点亮烛火。”
“并不断拓宽光明的边界。”
梅菲斯特转过身,那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瞳,直视着界外之王那双万物终结的灰色眼瞳。
“缺失的永远无法圆满,圆满意味着静止与死亡。”
“正如你所代表思想那样,兴于争斗,亡于和平”
“我不是想抵达一个没有黑暗的完美彼岸。”
“而是想让人类,有能力在穿越黑暗时,不再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