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脸上的血色，在那一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里像是被灌满了滚烫的沙子。
那张苍白的脸上，扭曲的，是比死亡更深沉的痛苦。
南丁格尔被这急转直下的气氛骇得说不出话，她只能紧紧抓着梅耶尔的衣袖，手心里全是冷汗。
梅耶尔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没有胜利者的得意，也没有审判者的冷酷，只是平静。
“和邪神有关，对吗？”
女孩那死灰色的瞳孔，猛地缩成了针尖。
她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瘫软在地，身体剧烈地抽搐着。
一阵意义不明的，像是哭又像是笑的咯咯声，从她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在呼啸的风中显得格外刺耳。
“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毫无征兆地，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在那张布满灰尘的脸上，冲刷出两道狼狈的痕迹。
“是啊……”
她放弃了。
彻底放弃了所有的抵抗与挣扎。
她认命般地靠在冰冷的护栏上，眼神飘向远方被夕阳染成血色的天际，声音变得很轻，很飘，像是从另一个遥远的时空传来。
“你想听，我就告诉你。”
“能说说看吗？”梅耶尔的声音依旧平静，像是在询问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叫琉诗，和利安，是双胞胎。”女孩琉诗，用一种讲述别人故事的麻木语调，开始了她的独白。
“我们出生在镇子东边的山麓下，那里有一片很大的向日葵田。”
“利安的身体一直不好，但他笑起来，比向日葵还要灿烂。”
“他总说，姐姐，你是我的太阳。”
“他喜欢看那些古老的，关于英雄和魔神的传说。有一天，他在山里发现了一个被藤蔓覆盖的古老祭坛，高兴得像个孩子，拉着我去看。”
“那是个很漂亮的祭坛，刻满了我们看不懂的符文。利安说，这一定是古代英雄用来和神明对话的地方。”
“从那天起，他每天都往那里跑。”
“然后，一切都变了。”
琉诗的声音开始发颤，那双空洞的眼睛里，重新蓄满了恐惧。
“他开始做噩梦，说有声音在他耳边说话。他变得沉默，不再笑了。有时候，他会一个人对着墙壁，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我带他去看医生，医生说他只是太累了。”
“可我知道，不是的。”
“他的眼睛里，那片原本清澈的，映着我的天空，开始出现一些……黑色的斑点。”
“直到那天晚上。”
“我半夜醒来，发现他不见了。我疯了一样地冲向那个祭坛。”
“我看到他了。”
“他就站在祭坛中央，身上画满了扭曲的，像是用血画出来的符文。整个祭坛都在发光。”
“他举着双手，对着天空，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疯狂的，嘶哑的语言，高声赞颂着什么。”
“他说……‘伟大的，沉睡的，无形之主’……”
“他说……‘您的信徒，将为您献上最纯净的灵魂与血肉，作为您降临的阶梯’……”
南丁格尔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这种亵渎的祷文让她感到本能的恐惧与恶心。
“我喊他的名字，他却好像根本听不见。”
琉诗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他的皮肤下面，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完全变成了黑色，里面没有一点光。”
“他转过头，看着我，笑了。”
“那不是利安的笑。”
“那是一个……怪物的笑。”
“它说，‘姐姐，你看，我马上就能获得永恒了。’‘你不想和我一起吗？’”
“我当时吓得腿都软了，我只想逃跑。可是……可是……”
琉诗的声音哽咽了，她用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脸，泪水从指缝里不断涌出。
“就在那个怪物要扑向我的时候，他……利安……他眼里的黑色，忽然褪去了一点点。”
“就那么一瞬间。”
“他看着我，眼神还是和我小时候一样，清澈，又无助。”
“他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但我看懂了。”
“他在说，‘姐姐，杀了我。’”
“‘求你。’”
钟楼顶端，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风声，如同千万个亡魂在哭嚎。
琉诗放下了手，那张泪痕交错的脸上，只剩下麻木的空洞。
“祭坛上，放着一把献祭用的匕首。”
“我捡起了它。”
“我走到他面前。”
“他还在笑，那个怪物还在用他的脸笑，它说，‘对，就是这样，用你的绝望，来取悦我主！’”
“我闭上眼睛。”
“然后，把匕首，送进了他的心脏。”
噗嗤。
南丁格尔仿佛听到了利刃入肉的声音，她捂住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世界……一下子就安静了。”
琉诗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祭坛的光熄灭了，他身上那些扭曲的符文也消失了。”
“他倒在我的怀里，身体还是温的。”
“他看着我，眼里的黑色完全褪去了，他又变回了我的利安。”
“他对我说……”
“‘姐姐，天亮了。’”
“然后，他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故事讲完了。
琉诗蜷缩在地上，像个被丢弃的破旧玩偶，不再哭泣，也不再颤抖，只是睁着那双空洞的眼睛，无神地望着布满灰尘的地面。
梅耶尔静静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南丁格尔早已泣不成声，她看着琉诗，又看看梅耶尔，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安慰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梅耶尔缓缓蹲下身，与蜷缩在地上的女孩平视。
他伸出手，在南丁格尔和琉诗都错愕的目光中，轻轻地，将琉诗脸上的一缕乱发，拨到了耳后。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
“你做的很好。”
那句“你做的很好”，轻飘飘的，却像一座山，轰然压垮了琉诗最后的防线。
她呆呆地看着梅耶尔，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剧烈的波动。
“好……？”
一个破碎的音节从她喉咙里挤出来，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我杀了他……”
“我杀死了利安……”
“你做的很好。”
梅耶尔重复了一遍，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能在那种污染下保持最后一丝清醒，向自己的姐姐发出最后的请求。”
“你的弟弟，利安，是个真正的英雄，他用生命守护了家人。”
“你也没有辜负他的努力，完成了他的心愿。”
“不要厌恶自己了，利安想必也不想你这样吧？”
英雄。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捅进了琉诗心中那把生锈的、早已被她自己焊死的锁。
她脑海里所有混乱的、自责的、疯狂的念头，在这一刻，尽数崩塌。
名为“利安”的少年，那张比向日葵还要灿烂的笑脸，那句“姐姐，你是我的太阳”，那最后清澈又无助的，恳求的眼神……
所有被她用自我厌恶强行掩埋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
“哇——”
琉诗再也支撑不住，她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孩童般的嚎啕大哭。
“利安……利安……”
她像个迷路的孩子，一遍遍地，徒劳地呼喊着那个再也不会回应的名字。
南丁格尔眼里的泪水也止不住了。
她看着琉诗，之前那份被欺骗的愤怒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怜悯。
她想上前去抱抱她，手伸到一半，却又不知所措地停在半空。
梅耶尔没有动。
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任由琉诗哭泣，任由她在钟楼的顶端，为那场无人知晓的悲剧，举行一场迟到了太久的葬礼。
风声依旧呼啸。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也彻底沉入了地平线。
夜幕降临。
楼下小镇的狂欢还在继续，嘈杂的笑语和音乐隐约传来，与此处的悲伤格格不入。
哭了不知道多久，琉诗的哭声终于渐渐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
梅耶尔这才迈开脚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
“擦干眼泪。”
他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
“然后，跟着我。”
琉诗缓缓抬起头，满是茫然。
“去哪……？”
她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我的冒险者小队，还缺人。”
琉诗愣住了，她完全无法理解梅耶尔的思路。
梅耶尔没有解释。
他的心里却异常清楚。
能抵抗邪神的直接污染，甚至在亲手终结至亲之后，精神都没有彻底崩溃，只是陷入了自我毁灭的怪圈。
这个女孩的意志，坚韧得可怕。
她缺少的，从来不是勇气，而是一个能让她从过去的泥潭里爬出来的目标。
一个能让她活下去的理由。
梅耶尔看着她那双被泪水冲刷后，显得格外清澈的眼睛。
他伸出手，递到她的面前。
“我需要一个同伴。”
“一个有勇气向邪神挥剑的同伴。”
“还有就是，嗯……你长得不错，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