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纸缚残魂
老奶奶留下照片和二十元钱,佝偻着背影,步履蹒跚地消失在胡同口的光亮里。店铺内重归寂静,只剩下张清玄,以及柜台上那张黑白照片和两张微皱的纸币。
他先伸出手,将那张二十元的纸币拿起,仔细地对折,然后放入柜台下方一个他清理出来的、空空如也的小木匣里。纸币与木匣底部接触,发出轻微的一声“啪嗒”。这声音,在这寂静中,仿佛带着某种确定的重量,代表着一次交易的正式确立,也代表着他在这红尘中,第一次凭借自身残存的能力,换取到了生存的资粮。
然后,他才将目光投向那张照片。
照片上的花猫,毛色斑驳,眼神温顺,带着家养宠物特有的、不设防的安宁。十五年的陪伴,对于寿命短暂的猫而言,几乎就是一生。对于那位老奶奶而言,这猫恐怕早已超越了宠物的范畴,是家人,是寄托,是漫长孤寂岁月里的一点温暖慰藉。
这份情感,他能够理解,却无法,也不愿再共情。
他拿起照片,走到柜台后,将那张泛黄的黑白影像端正地放在手边最方便观看的位置。随后,他开始整理那些被他收集来、经过简单处理的“材料”。他挑选出几张质地相对厚实、颜色接近猫毛本色的浅褐色包装纸,又选了几根纤细而富有韧性的枝条。
他没有立刻开始制作,而是先闭上了眼睛,调整呼吸。并非运功,只是让自己沉静下来,将所有的注意力,从身体的隐痛、从过往的纷扰、从对未来的茫然中,完全剥离出来,汇聚到眼前这件事上。
脑海中,照片上那只猫的形态、比例、姿态,每一个细节,都被反复回忆、勾勒、固化。这不是法术,而是纯粹的观察力与记忆力,是他过往修行留下的、刻入骨髓的习惯。
然后,他睁开眼,拿起一根枝条。手指摩挲着枝条的表面,感受着其天然的弧度与韧性。他开始用手,而非任何工具,去弯曲、塑形。动作缓慢,却异常稳定。失去灵力辅助,他只能依靠纯粹的指尖力量和对材料本身特性的精确把握,来构建纸扎的骨架。
猫的躯干,四肢,头颅,尾巴……粗糙的枝条在他手中,仿佛被赋予了某种无形的引导,逐渐呈现出一种慵懒蹲坐的雏形。这个过程耗费了他大量的精神和体力,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眼神专注,没有丝毫分神。
骨架初成,接下来是覆纸。他将选好的浅褐色纸张,按照脑海中分割好的区块,用手小心地撕成合适的形状和大小——他没有剪刀,也无意购买。然后,他用之前捡来的、熬煮后具有一定粘性的米粒(这是他目前能找到的最天然的粘合剂),一点点,将纸张贴合在骨架上。
这不是简单的包裹,而是需要让纸张顺应骨架的起伏,呈现出动物肌肉的自然线条。他的手指灵活地按压、抚平、勾勒,让粗糙的纸张逐渐覆盖住枝条,一个立体而粗糙的猫形,开始显现。
但这还不够。一个徒具其形的纸扎,与路边孩童的玩偶无异,承载不了任何意念,更谈不上“引魂”。
最关键的一步,在于“点睛”,或者说,在于赋予其一丝极其微弱的“神韵”。
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目光再次落在那张照片上,落在猫儿那双温顺的眼睛上。他需要捕捉的,不是形态,而是那一点独属于这只猫的“神”。
他深吸一口气,伸出右手食指。没有朱砂,没有灵墨。他只是将指尖放入口中,用牙齿轻轻咬破。一丝殷红的血珠,缓缓沁出。
以血为引,虽微末,却蕴含着他自身最本源的一点生命气息,远胜于凡俗颜料。
他屏住呼吸,指尖悬在纸扎猫头的眼部位置。精神高度集中,脑海中那只猫的眼神愈发清晰。然后,他的手指落下,极其快速而精准地在应该是眼睛的两个位置,各自点下了一个小小的、殷红的圆点。
就在血点落成的瞬间!
他感到自己那空荡的识海深处,似乎极其微弱地悸动了一下。并非灵力波动,而是一种更原始的、属于精神层面的牵引。仿佛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源自老奶奶强烈思念的“执念”波动,通过某种玄之又玄的渠道,被这两个血点和这个倾注了他全部专注力完成的粗糙猫形纸扎,短暂地捕捉、容纳了!
纸扎本身,依旧没有任何灵力。但它此刻,不再是一个死物。它成了一个极其脆弱的“容器”,一个为那可能尚在迷茫中徘徊的猫魂,提供的、带有熟悉气息的临时“坐标”!
完成了。
张清玄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感到一阵眩晕。指尖的伤口隐隐作痛,精神的消耗远比体力的付出更大。他看着柜台上的成品——一只歪歪扭扭、用粗糙材料和血迹点成的纸猫,与照片上的本尊只有五六分形似,却奇异地透着一股安详温顺的“神气”。
丑陋,却“有效”。
这就足够了。符合二十元的价值,也满足了他对自己手艺的要求。
他将纸猫小心地放在柜台一角,等待着明天的交接。
次日,差不多同样的时辰,店门再次被推开。老奶奶准时到来,脸上带着期盼与忐忑。
当她的目光落在柜台那只粗糙的纸猫上时,先是愣了一下,似乎有些失望于其简陋。但当她仔细看去,看到那用血迹点成的、似乎正温和望着她的眼睛时,她浑浊的双眼猛地睁大,嘴唇微微颤抖起来。
“像……像!花花……是花花的感觉……”她喃喃自语,伸出布满老年斑的手,想要触摸,又怕碰坏了,最终只是悬在空中,眼中迅速积聚起泪水。
她看向张清玄,眼神里充满了感激:“老板……谢谢,谢谢你……”
张清玄平静地看着她,指了指贴在柜台上的店规,又指了指那只纸猫:“货已备好,银货两讫。”
老奶奶反应过来,连忙点头,又从那个旧手帕包里,摸索着,似乎想再多给一些。
“不必。”张清玄打断了她,语气没有任何波澜,“二十元,已清。”
老奶奶的手顿住了,看着他平静到近乎冷漠的脸,最终还是将手收了回来,只是不停地鞠躬道谢:“谢谢,谢谢老板……”
她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绝世珍宝般,将那只粗糙的纸猫接过,用自己带来的干净软布仔细包好,搂在怀里,再次佝偻着身子,离开了店铺。这一次,她的脚步似乎轻快了一些。
张清玄站在柜台后,目送她离开,直到店门完全关上,隔绝了外界。
他低头,打开那个小木匣,看着里面孤零零的二十元钱。
然后,他伸出手,轻轻抚过那只紫砂壶冰凉的壶身。
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开心的笑容,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自己在这陌生的、充满恶意的红尘中,终于找到了一种属于他自己的、可以掌控的生存方式。
尽管,这方式建立在冰冷的交易和微末的技艺之上。
但,这终归是他自己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