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剑阁方向传来的嘶吼与轰鸣,已持续了整整七天七夜。那声音不似人声,更像是濒死巨兽被剥皮抽筋时发出的绝望咆哮,混合着金属扭曲断裂的刺耳尖啸,日夜不息地回荡在青云宗上空,搅得灵禽惊飞,走兽蛰伏,连护山大阵的流光都为之明灭不定。所有弟子都远远避开那个方向,脸上带着惊惧与不安。那声音不仅饱含着肉体承受极限的痛苦与不甘,更夹杂着一种近乎燃烧灵魂的疯狂执念,仿佛铸剑者正将自身的血肉、骨骼乃至三魂七魄,都一并无悔地献祭给炉中某个不可名状的存在。
第八日黎明前,天地间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刻。当最后一颗星辰的光芒被浓稠的墨色吞没,一切喧嚣竟戛然而止。那不是平静,而是一种令人心脏骤停的死寂,如同万丈深渊突然停止了呼吸,沉重的、不祥的寂静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青云宗山峦。连风声都消失了,万物噤声。
就在这极致的寂静中,萧彻丹田深处那片新生的、如同宇宙奇点般的【归墟】,微微一颤。并非受到惊扰,而是如同磁石感应到了同极的存在,与远方某种同源却更加狂暴、混乱的气息产生了跨越空间的微妙共鸣。他心念微动,甚至无需刻意运转功法,身形已如鬼魅融于阴影,下一瞬,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已然成为废墟的铸剑阁外。
眼前景象,触目惊心。
昔日烈焰熊熊、锤声震天、热浪逼人的铸剑阁,此刻已彻底化为一片死寂的焦土。高大的阁楼坍塌大半,残垣断壁如同巨兽被撕裂的骨骸,焦黑的地面上,散落着炸裂的玄铁炉壁碎片,大如磨盘,边缘锋利如刃。未燃尽的上品灵炭散落四处,却已灵气全失,如同冰冷的黑石。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硫磺恶臭、融化的稀有金属特有的腥气,以及……一丝丝若有若无、却挥之不去的甜腥血气。这里仿佛经历了一场从最核心处爆发的湮灭,所有的热量、所有的灵性、所有的生机,都在一瞬间被抽空殆尽,只留下绝对冰冷的、象征着彻底毁灭的残骸。
废墟的绝对中心,铁风那魁梧如山、曾能单手举起千斤锻锤的身躯,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筋骨般瘫倒在地。他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了恐怖的、深可见骨的灼伤与崩裂伤口,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焦黑的骨骼。鲜血与烟灰、熔融的金属渣混合在一起,凝固成一种暗红发黑的、令人作呕的痂壳。他的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胸膛只有极其微弱的起伏。然而,他一只筋肉虬结、布满新旧伤疤的大手,却如同最坚硬的玄铁钳,五指深深陷入一截不到两尺长、形状极其粗糙丑陋的暗红色剑胚之中,死死攥着,仿佛那是他生命最后的延续。那剑胚通体暗红,毫无光泽,表面凹凸不平如同凝固的熔岩,又像是某种未孵化完全的凶兽胚胎,隐隐散发着一种不祥的、如同活物心脏般持续“悸动”的能量波动。那波动中充满了最原始的贪婪与饥饿,仿佛能吞噬光线与声音。
几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却让铁风肿胀的眼皮颤动了一下。他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隙,模糊的视线努力聚焦,终于辨认出萧彻的身影。他嘴角扯动,试图露出一个笑容,却只牵动了脸上的伤口,形成一个比哭更难看的扭曲表情,咳出几口带着黑色血块的沫子,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在拉扯:“萧……萧兄弟……你……你还是感知到了……这鬼东西……邪门到家了……它……它不吞金铁凡物……它要吃‘魂’……要吞‘神’……”
他断断续续地解释着,每说几个字都要剧烈喘息,眼中充满了毕生铸剑生涯中从未有过的挫败、茫然,以及一丝深藏的灵魂层面的恐惧:“我用了……库存最好的千年寒铁精英……掺了……三块聚灵宝玉心……甚至……甚至逼出了我苦修多年的三滴心头精血……都没用……统统没用!它就像个填不满的无底洞……吞掉所有天才地宝……却始终是这半生不死的鬼样子……反而……反而在最后关头……像是醒了过来……想反过来……吞噬我的神魂……把我变成它的养料……”
铁风一生铸剑,以自身血气甚至部分魂力喂养剑胚,以求人剑相通,并非没有先例。但从未遇到过如此邪异、反客为主、几乎要将他连皮带骨吞噬殆尽的情况。这剑胚仿佛拥有自己独立的、纯粹为了“吞噬”而存在的野蛮意志。
萧彻蹲下身,目光凝重地落在暗红色剑胚上。他丹田内的【归墟】气旋产生了清晰无比的感应——这剑胚内蕴含的,绝非寻常神兵利器的金属灵性,而是一股极其狂暴、混乱、且带着鲜明【吞噬】特性,却又与他同源的能量!这能量如同混沌气的野性变种,更加原始,充满了毁灭与饥渴。它渴望的不是铸造成型,而是最本质的“养分”——灵魂与生命本源!
沉默片刻,萧彻伸出一根手指,指尖一缕精纯凝练、呈现出深邃暗金色泽的混沌气缓缓探出,如同试探般,点向那不断传来饥饿悸动的剑胚。他需要亲自感受这股同源而异化、充满危险的力量。
“小心!不可!”铁风用尽最后力气嘶声惊呼,瞳孔中闪过惊惧,他亲身经历过这反噬之力的可怕,那几乎是直击灵魂的掠夺。
萧彻没有退缩。当他的指尖,那蕴含着【归墟】气息的暗金气流,触碰到剑胚粗糙表面的瞬间——
“铮——!”
一声清越如九天龙吟、却又带着洪荒凶兽脱困般的暴戾剑鸣,骤然炸响!这声音并不响亮,却极具穿透力,瞬间撕裂了废墟上空凝固的死寂!那暗红色的剑胚仿佛被注入了真正的灵魂,表面猛地亮起无数道如同人体经络般复杂、狰狞、且不断蠕动的暗红纹路!这些纹路并非死物,它们竟产生一股诡异而强大的吸力,不再是吸收天地灵气,而是直接穿透萧彻指尖的皮肤屏障,如同无数条嗜血的细微妖藤,主动地、疯狂地吸食起他体内温热的、蕴含着混沌本源的鲜血!
鲜血汩汩涌入,剑胚上的暗红纹路顿时爆发出妖异的血光,原本沉闷的悸动变得剧烈而欢愉,仿佛一头沉睡万年的凶兽,被唤醒了最原始、最贪婪的食欲!
“快停下!它会吸干你的精血本源!”铁风目眦欲裂,不顾重伤之躯,挣扎着想扑过来阻止,这景象比他经历的更加诡异骇人。
萧彻却用另一只手轻轻按住了他颤抖的肩膀,摇了摇头。他的脸色因血液的快速流失而微微发白,但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洞悉了本质的深邃了然:“无妨。我之【混沌】,本就是吞噬与归墟的化身。世间万物,皆可吞,皆可融。既然它渴望‘魂’与‘血’方能真正成形,那便给它……真正的‘本源’。”
他非但没有抵抗,反而主动运转【归墟】之境,意念引导着自身蕴含着混沌道则的血液,以及一丝更为精纯的、源自【归墟】核心的本源之气,如同开闸放水般,源源不断地注入剑胚之中。他要亲眼见证,这同源而生的凶物,在得到真正“母体”的滋养后,究竟会蜕变成何物。
随着蕴含着至高混沌本源的鲜血与气息持续融入,剑胚发生了奇异而显着的变化。它不再显得那么邪异狂躁,那暗红色的光泽逐渐变得深沉内敛,表面的经络纹路不再狰狞蠕动,而是愈发清晰、稳定,仿佛真正构成了这柄剑的“血脉”与“经络”系统,并且与萧彻自身的血脉、与【归墟】气旋产生了某种玄妙的共鸣与联动。
当剑胚仿佛饮饱了本源之血,发出一声满足般的、低沉却充满灵性的嗡鸣时,终极的、石破天惊的异变,降临了!
“轰隆——!”
剑胚并非爆炸,而是如同凤凰涅盘、神兵蜕壳!外层那粗糙邪异的暗红色物质,从内部被一股磅礴的力量撑开,寸寸龟裂、剥落、飞溅,如同褪去陈旧腐朽的茧壳!耀眼夺目的暗金色光芒从裂缝中迸射而出,照亮了整个废墟!
一柄长剑,悬浮在半空之中。剑长三尺三寸,剑身并非世间任何已知的金属色泽,而是呈现出一种深邃的、仿佛由流动的暗金熔岩与寂灭的混沌星光交织熔铸而成的奇异质感。剑身之上,天然烙印着无数道细密繁复、蕴含着破开虚妄、洞彻本源真意的暗金色大道纹路,那些纹路与萧彻经脉中因【归墟】境而形成的金色道纹隐隐呼应、共鸣!整柄剑静静地悬浮着,却自然散发出一股斩断因果、直指本源、乃至其存在本身就能吞噬周围光线的凛冽气息——破妄剑!
铁风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柄超越他所有认知、仿佛从混沌虚无中直接诞生的神兵,眼中爆发出近乎癫狂的喜悦与无法言喻的震撼。这无疑是他铸剑生涯的巅峰,也是他生命的延续。他挣扎着,用尽最后力气伸出手,颤抖着想要触摸这柄倾注了他全部心血、灵魂乃至险些付出生命代价才最终诞生的至高杰作。
然而,他的指尖,刚刚触碰到那冰冷而神秘、流转着暗金光华的剑柄——
“砰!”
一股源自剑体本身、蕴含着【归墟】意志的、温和却蕴含着天地规则般无可抗拒的排斥力,猛然爆发!铁风整个人被一股柔韧而磅礴的巨力轻轻推开,踉跄数步,一屁股坐倒在地,并未受伤,却再也无法靠近分毫。这剑,灵性天成,自发地拒绝了他的触碰。
破妄剑发出一声欢快而充满灵性的轻吟,剑身微颤,仿佛拥有了生命。它化作一道暗金色的流光,并非攻击,而是如同游子归家、器灵寻主般,带着一种孺慕与契合之意,主动投向萧彻。在触及他身体的瞬间,剑身竟如同虚幻之物,没有受到任何血肉阻碍,直接融入了他体内,消失不见!
萧彻闭上双眼,心神沉入丹田。只见那柄破妄剑,此刻正安静地、仿佛回到母体般悬浮在【归墟】气旋的最中心,被精纯的混沌气温养着,剑身上的大道纹路与气旋的流转节奏完美契合,与他血脉相连,神魂相通,如臂指使,仿佛本就是他身体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他大道延伸出的肢体。
铁风捂着胸口,看着这超越常理的一幕,先是愕然不解,随即恍然大悟,脸上的震撼逐渐化为一种复杂的、掺杂着失落、欣慰与最终释然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神器有灵,自择其主……它饮你本源之血,融你【归墟】之气,这破妄剑,生来便是你的本命道剑……与我,终究是缘浅一线……能见证此剑诞生,我铁风……此生无憾矣……”
萧彻睁开眼,眼底一抹暗金光芒如宇宙初开时的闪电般掠过,旋即隐没在深邃的瞳孔之中。他感受到体内那股与破妄剑浑然一体、仿佛能斩破世间一切虚妄与束缚的紧密联系,心中明悟:这柄以混沌本源为引、历经极致凶险诞生的剑,不仅是神兵,更是他【混沌归墟】大道的一部分延伸,是他道途的见证与护道之器。剑成之日,便是他道途的新起点。
(第十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