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地的天空,似乎也比往日更加阴沉。顾清翰坐在他那间简陋的土屋里,面前摊开的不是地图或文件,而是一张空白的信纸。笔尖悬在半空,久久未能落下。窗外操练的口号声和往常一样嘹亮,但他却感觉四周寂静得可怕,一种无形的焦灼感如同藤蔓,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冬眠”指令下达后,通往上海的信息流变得极其稀少和缓慢。仅存的那条单线渠道,如同风中的游丝,传递回来的只言片语,都带着血淋淋的残酷。他零碎地得知了上海正经历的白色恐怖:76号大肆抓人,祥叔的茶馆被查封,一些外围联络点彻底消失……每一个消息,都像重锤敲在他心上。
而最让他揪心的,是关于陆震云的消息。渠道传来的信息模糊不清,却透露出不祥的预兆:“掌柜抱恙,货源断绝,市面萧条。” “抱恙”——是受伤了?还是生病了?“货源断绝”——是物资耗尽了吗?这些隐晦的词语,在他脑海中拼凑出一幅陆震云在敌巢深处孤立无援、伤病交加、艰难求生的画面。
他仿佛能看到陆震云消瘦的脸颊、深陷的眼窝,以及那双永远带着不屈光芒的眼睛,此刻可能正因伤痛或饥饿而显得黯淡。想到那个向来坚毅如山的男人可能正承受着非人的折磨,而自己却在这相对安全的根据地束手无策,顾清翰就感到一阵阵窒息般的痛苦。
他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土屋里来回踱步。拳头不自觉地握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不能再等下去了!每多等一天,陆震云的危险就增加一分!
他冲到桌边,抓起笔,快速写下一份给上级的紧急请示。他详细分析了当前上海局势的严峻性和陆震云小组可能面临的生存危机,强烈建议:立即启动小规模、高隐蔽性的救援行动,哪怕只是输送最急需的药品和少量资金,或者设法建立一条更安全的备用联系通道。
报告送上去后,他度日如年地等待着回复。每一次通讯员走进院子,他的心都会提到嗓子眼。
回复终于来了,是杨同志亲自带来的。杨同志的脸色很凝重,他将一份文件放在桌上,语气沉重:“清翰,你的请示,上级研究过了。”
顾清翰急切地看着他。
杨同志叹了口气:“上级认为,目前上海敌情过于严峻,池田正处在疯狂报复期。任何主动的行动,都可能暴露我们仅存的渠道,甚至可能将敌人引向‘判官’的藏身地。风险太大,得不偿失。命令……维持现状,继续静默。”
顾清翰的心瞬间沉了下去,他几乎要脱口而出:“那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困死吗?!”但他强行压下了这句近乎失控的质问。他知道,从全局角度看,上级的顾虑并非没有道理。
然而,理智无法完全压制情感。几天后,在得知祥叔遇害的噩耗后,顾清翰的焦虑达到了顶点。他再次找到杨同志,这次,他提出了一个更加大胆、甚至可以说是鲁莽的请求。
“杨同志!让我去吧!我熟悉上海,认识震云,我知道怎么避开敌人的耳目!我一个人去,目标小,就想办法确认他们的安全,送点药进去!”顾清翰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眼中布满了血丝。
杨同志震惊地看着他,随即脸色沉了下来,语气前所未有地严厉:“清翰!你冷静点!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是这条交通线的主要负责人!你的价值在哪里?是在前线逞匹夫之勇吗?!”
他走到顾清翰面前,目光如炬:“你现在去上海,就是送死!而且会害死‘判官’!池田正愁找不到线索,你一去,等于把脑袋伸进他的绞索里!到时候,谁来主持大局?谁来继续这条线的后续工作?”
杨同志重重地拍了下桌子,一字一顿地说道:“记住你的身份和责任!不能因小失大!个人的感情,必须服从于组织的纪律和斗争的需要!这是命令!”
“因小失大”四个字,像冰水一样浇在顾清翰头上,让他瞬间清醒,也让他感到了刺骨的寒意。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是颓然地垂下了头。
他明白,杨同志是对的。他的冲动,于事无补,只会带来更大的灾难。可是,明白道理,并不能减轻他内心的煎熬。
他默默转身,走出了指挥部。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却感觉浑身冰冷。他再一次被迫将那个人独自留在血雨腥风之中,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比任何枪林弹雨都更让他痛苦。
焦虑,如同野火,在他心底无声地燃烧,却找不到任何出口。他只能强迫自己回到工作中,用近乎自虐的忙碌来麻痹神经,同时,竖起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从那条脆弱渠道传来的、关于上海的消息。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