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深冬的寒意浸入骨髓。浓雾不再是春夏的湿白,而是变成了铅灰色的、冰冷的幕布,终日笼罩着山城,连阳光都成了奢侈。空气里永远混杂着煤烟、潮气、硝烟和一种无数人挤在一起产生的浑浊气味。嘉陵江和长江的水位低落,露出泥泞的滩涂,更添几分萧索。
顾清翰的工作地点,设在两路口附近一栋匆忙征用的、灰扑扑的三层小楼里。这里挂着一块不起眼的牌子:“军事委员会宣传部国际新闻处”。楼里总是人来人往,电话铃声、打字机的噼啪声、不同语言的交谈声混杂在一起,气氛紧张而忙碌。
他的办公室在二楼角落,狭窄,窗户漏风,冬天需要穿着厚厚的棉袍才能勉强抵御寒气。桌上堆满了小山似的文件:需要翻译成英文的战报、需要润色后向海外发布的通讯稿、需要分析的外电剪报、还有各种会议的记录和待拟的发言要点。工作量极大,常常需要熬夜。煤油灯的光线昏暗,烟雾缭绕,熏得人眼睛发涩。
他的主要任务,是向世界说明中国抗战的真相,揭露日军的暴行,争取国际社会的同情和援助。这是一场没有硝烟却同样至关重要的战争。他需要从纷繁复杂、往往令人沮丧的战况中,提炼出不屈的精神和希望的火种;需要用精准而富有感染力的文字,去打动那些远在重洋之外、立场各异的读者。
压力无处不在。一则消息的措辞不当,可能被敌方利用渲染;一个数据的误差,可能影响外界对中国抵抗能力的判断。他必须字斟句酌,如履薄冰。
生活更是艰苦。配给的食物粗糙寡淡,经常吃不饱。宿舍阴冷潮湿,跳蚤和臭虫扰得人难以安眠。最可怕的,还是日军的轰炸。
五三、五四大轰炸的惨状记忆犹新,整个重庆都笼罩在恐怖的阴影下。警报声变得愈发频繁和凄厉,常常在深夜或黎明时分骤然响起,撕破山城的寂静。然后便是地动山摇的爆炸声,冲天的火光,以及随之而来的哭喊和混乱。
这天下午,顾清翰正在赶译一份关于鄂北战况的紧急通报。窗外雾气弥漫,室内寒冷刺骨,他的手指冻得有些僵硬,不得不时常停下来呵气取暖。稿纸上的英文词汇在他眼前跳动,战报中描述的惨烈伤亡和艰难抵抗,让他的心情格外沉重。
就在这时——
“呜——呜——呜——!!!”
空袭警报那撕心裂肺的尖啸声,毫无预兆地、极其恐怖地拉响了!声音穿透浓雾,瞬间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办公室里的嘈杂声戛然而止,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混乱!
“警报!快!进防空洞!”
“文件!重要文件带上!”
“别挤!按顺序下楼!”
顾清翰的心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胸腔。他条件反射般迅速将桌上最重要的几份文件塞进随身携带的皮包里,然后随着惊慌失措的人流,冲向楼梯。
楼道里一片混乱,人们互相推挤着,脚步声、喊叫声、孩子的哭声混杂在一起。楼梯陡峭而湿滑,不断有人踉跄跌倒。顾清翰被人流裹挟着,艰难地向下移动,冰冷的风从破旧的窗户灌进来,吹得他浑身发抖。
好不容易冲出小楼,外面更是乱成一团。街上满是奔跑的人群,像无头的苍蝇,朝着各个方向的防空洞涌去。远处已经传来了敌机沉闷的、如同死神敲击丧钟般的轰鸣声!
“这边!快!”一个同事大声喊道,指着不远处一个山壁下黑黢黢的洞口。
顾清翰咬紧牙关,跟着人群向那个方向狂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恐惧攫住了每一个人,死亡的气息近在咫尺。
他随着人流被挤进阴暗、潮湿、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防空洞。洞里早已人满为患,空气污浊不堪,人们挤在一起,瑟瑟发抖,脸上写满了惊恐和绝望。孩子的哭闹声、女人的啜泣声、男人沉重的喘息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顾清翰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大口喘着气。洞外,敌机的轰鸣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如同恶鬼盘旋在头顶。紧接着,便是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一声接一声,大地剧烈颤抖,碎石和尘土从洞顶簌簌落下!
每一次爆炸,都引起洞内一阵惊恐的骚动和压抑的尖叫。死亡,离得如此之近。
在这片黑暗、拥挤和死亡的威胁中,顾清翰下意识地伸手探入怀中,紧紧握住了那枚贴身佩戴的、已被体温焐热的翡翠观音。
冰凉的玉石触感,在这一刻却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黑暗中,他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能感受到掌心那一点坚硬的、微凉的实物。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远了,飘向了千里之外,那座同样被战火蹂躏、甚至更加残酷的城市……
震云……你现在在哪里?是否也正在躲避轰炸?是否也在这般黑暗中紧握着什么,思念着远方?
担忧、恐惧、思念……种种情绪如同决堤的潮水,在黑暗和死亡的阴影中,汹涌地向他袭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紧紧握着那枚玉,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他在无尽黑暗和混乱中,唯一能抓住的、与过去和那个人相连的凭证。
洞外的爆炸声依旧连绵不绝,防空洞在震颤中仿佛随时都会坍塌。而在这一片喧嚣和恐惧的中心,顾清翰闭着眼,紧握着玉佩,在心中无声地、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那个名字,任由思念的潮水将自己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