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沉寂如古井的眼睛骤然爆发出骇人的光芒,里面交织着震惊、剧痛、愤怒和一种近乎恐慌的不敢置信,死死地钉在顾清翰脸上!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不再是平时的低沉沙哑,而是猛地拔高,带着一种破音的、几乎失控的尖锐,如同受伤野兽的嘶吼,“走?!你要走去哪里?!外面他妈的全是鬼子!枪子儿乱飞!溃兵抢劫!你怎么走?!啊?!”
他猛地一步跨上前,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受伤的左臂似乎牵动了伤口,让他眉头狠狠一皱,但他毫不在意,完好的右手如同铁钳般猛地伸出,一把死死抓住了顾清翰的手臂!力道之大,攥得顾清翰骨头生疼,几乎要将他从地上提起来!
“你告诉我!你怎么走?!走去送死吗?!”陆震云的眼睛赤红,额角青筋暴起,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灼热的气息喷在顾清翰冰冷的脸上,“是不是那该死的命令?!是不是那些躲在后面的人让你走的?!他们知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知不知道你这条命是怎么捡回来的?!”
他的质问如同狂风暴雨,劈头盖脸地砸向顾清翰,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暴怒、不解和一种被深深刺痛后的失控。他抓着顾清翰的手臂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虚弱,而是因为情绪的极度激动。
顾清翰被他抓得生疼,身体因这突如其来的爆发而微微颤抖,脸色也更加苍白。他看着陆震云眼中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风暴,看着他因愤怒和痛苦而扭曲的脸庞,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他想解释,想告诉他命令的内容,想告诉他武汉的需要,想告诉他这不是逃避……但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被那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悲伤和愧疚堵得严严实实。
“我……”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微弱,几乎听不见。
“不行!我不准!”陆震云根本不容他开口,粗暴地打断他,声音更加狂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蛮横的霸道,“你不能走!太危险了!留下来!跟我们在一起!要死……也死在一起!”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绝望的、孤注一掷的疯狂。仿佛只要顾清翰留下,这最后的阵地就还没有完全失守,这绝望的战斗就还有一丝意义。
据点内的其他兄弟被陆震云这从未有过的激烈反应惊呆了,全都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眼神复杂地在两人之间来回移动。
沈阿婆站在一旁,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深深叹了口气,浑浊的眼中充满了无奈和悲悯。
顾清翰的手臂被攥得生疼,陆震云那绝望的嘶吼和眼中深切的痛苦,像一把把尖刀,狠狠刺入他的心脏。他看着这个男人,这个平日里冷硬如铁、杀伐果断的男人,此刻却因为他的离开而如此失态、如此痛苦……一股巨大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柔情涌上心头,冲得他眼眶发热,视线迅速模糊。
但他没有挣扎,也没有退缩。他强忍着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迎着陆震云那疯狂而痛苦的目光,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的平稳,却依旧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震云……”他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如此清晰地叫出他的名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却重如千钧,“……这是我的责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那些伤痕累累、面露绝望的兄弟,最后又回到陆震云脸上,眼神悲伤却异常坚定,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就像你……必须坚守在这里,守住这片码头,守住这些兄弟一样。”
“我必须走。去武汉。那里……需要我脑子里的东西,需要我继续做我能做的事。”
“这不是逃避……这是……不同的战场。”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冰冷的溪流,缓缓浇灭了陆震云眼中那狂躁的火焰。
陆震云死死地盯着他,抓着他手臂的手指依旧用力,但那股疯狂的力道,却仿佛在一点点消散。他眼中的暴怒和不解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死寂的痛苦和……一丝缓慢浮现的、冰冷的了悟。
他明白了。他听懂了顾清翰话里的意思,听懂了他那份隐藏在悲伤下的、不容动摇的决绝。
就像他必须拿起枪,守卫这片土地直到最后一刻。顾清翰也必须拿起笔和知识,去另一个地方,进行另一场战斗。这是他们的宿命,也是他们无法推卸的责任。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再次降临。
只有远处那永无止境的、象征着毁灭和终结的炮火轰鸣,作为背景音,残酷地提醒着他们现实的处境。
陆震云抓着顾清翰手臂的手,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力道。他的手指依旧停留在顾清翰的手臂上,却不再用力,只是微微颤抖着。
他眼中的赤红渐渐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空洞的、沉重的疲惫和绝望。他深深地看着顾清翰,看着他那双含着泪光却无比坚定的眼睛,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模样,刻进灵魂的最深处。
许久,他极其缓慢地、几乎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没有说话,没有怒吼,没有质问。
所有的激烈情绪,最终都化为了这死一般的沉默和无言的认可。
但这沉默,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加令人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