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明诚狗腿子的威胁,如同毒蛇吐出的信子,阴冷地缠绕在废弃纺织厂临时据点内,让本就凝重的空气几乎冻结。愤怒和屈辱在每一个兄弟眼中燃烧,但紧随其后的,是更深的忧虑和现实的压力。物资见底,强敌环伺,前路似乎只剩下绝望。
陆震云站在厂房中央,破败的玻璃窗外透入的光线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映得晦暗不明。他没有看地上那点可怜的存货,也没有看周围兄弟们焦虑的眼神,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斑驳的墙壁,投向了远处炮火连天、每分每秒都在流血牺牲的前线。
钱管事带来的那张被撕碎的清单,像一根导火索,彻底点燃了他心中某种决绝的念头。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电,扫过全场。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暴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醒和不容置疑的决断。
“老烟枪,”他看向负责清点物资的老兄弟,“把我们所有能动用的仓库,所有藏着的点,全部清出来!粮食、药品、五金、布匹……所有!一点不留!”
老烟枪愣了一下,迟疑道:“大哥……全清出来?那咱们以后……”
“没有以后了!”陆震云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杜明诚和鬼子已经闻着味了!这些东西,留在我们手里,要么被抢,要么被炸!绝不能落到他们手里,一颗子弹一粒米都不行!”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一张张或茫然或震惊的脸,声音沉如磐石:“这些东西,是从这片码头挣下的,是兄弟们用血汗换来的。现在,上海在流血,守土的兄弟在拿命填!这些东西,就该用在刀刃上!”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小七!”他转向伤势稍缓的小七,“你带几个腿脚利索的,立刻去联系八十八师二六四旅在闸北的联络处!告诉他们,我们有一批物资,捐给前线弟兄!问他们能不能派人来接应,或者我们想办法送过去!”
“捐……捐了?”小七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可是他们最后的家底,是他们安身立命、甚至可能用来换条活路的筹码!
“对!捐了!”陆震云眼神没有丝毫动摇,“还有,联系租界里那几个还在硬撑的难民医院和救护所,尤其是顾先生帮忙联络过的!剩下的药品和吃的,分给他们!”
厂房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陆震云这石破天惊的决定震住了。这不是慷慨,这几乎是自断后路!把最后一点保命的东西全散出去?
“大哥!三思啊!”老烟枪急得跺脚,“全捐了,咱们这帮兄弟吃什么?用什么?伤员怎么办?杜明诚和鬼子要是打过来……”
“饿不死!”陆震云厉声喝道,眼神锐利如刀,“没了这些东西,我们还有手有脚!有枪有刀!前线兄弟没了弹药,就得用刺刀!没了药品,就得活活疼死!哪个更值?!”
他猛地一拍身旁的柱子,发出沉闷的响声:“我陆震云混码头,讲的是义气!现在国难当头,讲的是大义!这些东西,用在打鬼子、救同胞身上,值!烂在仓库里或者喂了狗,一文不值!”
他环视众人,语气放缓了些,却依旧带着钢铁般的意志:“兄弟们跟我出生入死,我陆震云绝不会让大家饿着肚子拼命。吃的,我会再想办法。但这些东西,必须送出去!立刻!马上!”
短暂的沉默后,小七第一个反应过来,猛地站直身体,眼神灼灼:“大哥!我听你的!我这就去!”他没有任何犹豫,转身就带着人冲了出去。
老烟枪看着陆震云决绝的背影,重重叹了口气,最终也一跺脚:“罢了!听大哥的!兄弟们,动起来!清仓库!”
命令一下,整个据点瞬间如同上了发条般高速运转起来。悲伤、犹豫、不舍……所有情绪都被一股破釜沉舟的悲壮和急切所取代。兄弟们忍着伤痛,分成几队,凭借着记忆和对地形的熟悉,冒着依旧零星的炮火和流弹,穿梭在危险的街区,将他们隐藏在各个角落的最后一点家底——藏在地窖里的粮食、伪装成废品的药品、埋在瓦砾下的五金件……一箱箱、一袋袋地艰难搬运出来,集中到据点。
过程并非一帆风顺。一处仓库在搬运时恰好遭遇敌机低空扫射,两名兄弟为了掩护物资不幸中弹牺牲。另一处藏匿点因为炮火覆盖,无法接近,只能忍痛放弃。每一份物资的汇集,都伴随着风险和牺牲。
消息也很快通过隐秘渠道传到了仍在国际救护所忙碌的顾清翰耳中。他正艰难地为一个孩子包扎伤口,听到这个消息时,手猛地一颤,纱布掉在了地上。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向前来报信的小七,嘴唇翕动,却一时失语。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陆震云做出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那是彻底斩断了退路,将自身置于绝境。一股巨大的、复杂的情感冲击着他,有心痛,有敬佩,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沉默片刻,迅速写了几张纸条,塞给小七:“交给这几个医院的负责人,他们会全力接应,注意安全。”
几个小时后,夕阳如血,将天空和大地染成一片悲壮的橘红色。在废弃纺织厂外的断头巷里,几辆勉强拼凑起来的板车和一辆冒着黑烟、似乎随时会散架的旧卡车已经装满了物资。粮食、药品、绷带、甚至还有一些修理枪械的工具……种类杂乱,数量也远不如战前,但在此时此刻,却显得如此珍贵和沉重。
一队奉命前来接应的、满脸硝烟、军服破烂的士兵,看着这些物资,眼神复杂,带队的连长对着陆震云,郑重地敬了一个军礼,声音沙哑:“陆老板,义薄云天!前线弟兄……谢了!”
陆震云只是摆了摆手,没有说话。
另一部分物资,则由小七带队,护送着分别送往几个难民救护所。
就在车队即将出发前往前线时,一阵急促而轻微的汽车喇叭声在巷口响起。一辆破旧的黑色轿车停下,车门打开,顾清翰竟然拖着伤腿,在一位外国医生的搀扶下,艰难地走了下来。他显然是从救护所匆忙赶来的,脸色苍白,呼吸急促,额头上全是冷汗,目光却急切地寻找着,最终定格在陆震云身上。
两人隔着忙碌的人群和满载的车辆,目光再次相遇。
陆震云看到他,眉头瞬间拧紧,大步走过去,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责备:“你怎么来了?!胡闹!快回去!”
顾清翰却摇了摇头,目光扫过那些即将运往前线的物资,又看向陆震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情绪,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句:“……值得吗?”
陆震云迎着他的目光,脸上的线条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冷硬,但眼神深处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坦然的平静。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手指向那辆即将驶往最前线的卡车,声音低沉却清晰:
“这些东西,”他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遥远的炮火和硝烟,“用在该用的地方,值了。”
说完,他不再看顾清翰,转身对着车队用力一挥手:“出发!注意安全!”
引擎发出嘶哑的咆哮,车轮碾过碎石,满载着希望与决绝的车队,在夕阳的余晖和远处不绝于耳的炮火声中,缓缓驶出小巷,驶向那片吞噬生命的火线。
顾清翰站在原地,望着车队远去的背影,又看向陆震云那挺拔如松、却仿佛扛着千钧重担的背影,手紧紧攥住了身旁的车门把手,指节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