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懋饭店宴会厅的喧嚣与杜明诚那淬毒般的嘲讽,如同冰冷的潮水,将陆震云彻底淹没。他几乎是凭借着一股本能般的意志力,才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离开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场合。回到安全屋时,他的脸色比离开时更加灰败,眼神深处翻涌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压抑到极致的风暴。
“砰”地一声,他重重摔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不定,仿佛一头被困在绝境、濒临疯狂的野兽。那只受伤的手臂无力地垂着,绷带下似乎又有新的血迹渗出,但他浑然不觉。
顾清翰立刻从里间迎了出来,看到他这副模样,心猛地一沉:“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陆震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猛地抬手,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墙壁上!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骇人。墙壁上的石灰簌簌落下。
“杜明诚……”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无力的狂怒,“他承认了!是他干的!他在我面前……炫耀!挑衅!”
他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将杜明诚那些恶毒的嘲讽和赤裸裸的威胁复述了一遍,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剜他的心,放他的血。
顾清翰听着,脸色也一点点变得苍白,手脚冰凉。最坏的猜测被证实了。情报落入了杜明诚手中,这个后果,不堪设想。而杜明诚的嚣张,更是将他们的失败和屈辱,赤裸裸地摊开在眼前。
失败的沉重感,如同冰冷的巨石,轰然压下。
情报丢失了。付出了一条手臂重伤、兄弟死伤惨重的代价,换来的成果,却被敌人轻易夺走,甚至成了对方嘲讽他们的资本。
走私渠道暴露了。陆震云一条隐秘的力量线,因此折损,甚至可能引来更疯狂的报复。
行动彻底失败了。不仅没能完成上级的任务,反而打草惊蛇,让敌人更加警惕,自身也陷入了更危险的境地。
绝望的情绪,如同浓稠的墨汁,迅速在房间里蔓延开来,几乎要将两人吞噬。
陆震云靠在墙上,缓缓滑坐到地上,将脸深深埋进那只完好的手掌中,肩膀因为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和挫败而微微颤抖。这是他第一次在顾清翰面前,流露出如此彻底的、近乎崩溃的无力感。他纵横上海滩多年,从未遭受过如此惨重的损失和赤裸的羞辱。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只有两人沉重而痛苦的呼吸声。
顾清翰站在原地,看着蜷缩在墙角的陆震云,看着他被血迹浸染的绷带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发紧。
失败了吗?是的,一败涂地。
该责怪吗?责怪陆震云选择了那条看似万无一失的走私通道?责怪他低估了杜明诚的狠毒和狡猾?还是责怪自己,如果不是为了救他,陆震云或许不会受这么重的伤,不会如此被动?
但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更强烈的情绪取代了。
他看到的,不是失败,而是陆震云为此付出的惨重代价和承受的巨大压力。他看到的,是两人并肩作战、在枪口下挣扎求生的惊险,是陆震云毫不犹豫用手臂为他挡下致命一击的决绝,是那份超越私情、基于家国大义的托付与信任。
失败固然痛苦,但此刻,相互指责和沉溺于绝望,毫无意义。
顾清翰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冰冷和恐惧,缓缓走到陆震云身边,蹲下身。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动作极其轻柔地,按在陆震云没有受伤的那边肩膀上。
掌下的肌肉紧绷如铁,微微颤抖。
陆震云的身体猛地一僵,却没有推开他。
“震云,”顾清翰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看着我。”
陆震云缓缓抬起头,眼底布满了血丝,充斥着暴戾、痛苦和深深的挫败,像一头受伤的困兽。
顾清翰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丝毫的责备和恐慌:“杜明诚的嚣张,正说明他害怕。他抢走了东西,却不敢明目张胆地动我们,只能用这种下作的方式来刺激你,因为他知道,只要你倒下了,他就真的赢了。”
他的话语像是一股清泉,缓缓注入陆震云几乎被怒火烧干的心里。
“我们确实失败了,损失惨重。”顾清翰的语气沉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韧性,“兄弟的血不会白流,你的伤也不会白受。情报还在杜明诚手里,就还有拿回来的可能。就算拿不回来,我们亲眼所见、亲手拍下的那些,也足够证明他们的阴谋!我们必须把消息送出去!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他顿了顿,看着陆震云眼中那狂暴的情绪逐渐被理智压下去,继续说道,声音更加坚定:“我们不能垮。尤其是你,震云。上海滩需要你,那些跟着你吃饭的兄弟需要你,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也需要你。我们……还有别的办法。”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斩钉截铁,仿佛不是在安慰,而是在陈述一个必将实现的事实。
陆震云死死地盯着他,看着顾清翰眼中那没有丝毫动摇的信任和决心,看着他清瘦却挺直的脊梁,仿佛在绝境中看到了一根永不弯曲的支柱。
满腔的暴怒和绝望,在这平静而坚定的目光注视下,奇迹般地开始缓缓沉淀、收敛。是的,不能垮。杜明诚在等着看他的笑话,敌人巴不得他彻底崩溃。他还有兄弟,还有未报的仇,还有……身边这个看似文弱、却拥有着惊人韧性的同伴。
他不能倒下。
陆震云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了一下,眼中的血色和狂躁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决绝。他缓缓点了点头,声音依旧沙哑,却恢复了以往的冷硬和力量:
“你说得对。”他扶着墙壁,慢慢站起身,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如鹰,“杜明诚……他得意得太早了。”
他的视线落在顾清翰脸上,重重地点了点头,仿佛立下了一个无声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