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局的骚扰像一场绵绵的秋雨,虽然不再狂风暴雨,但淅淅沥沥,持续不断,让人心烦意乱。陆震云虽然凭借江湖手段和逐渐积累的应对经验,一次次有惊无险地化解了危机,但码头运作的效率终究受到了影响,无形的损耗每天都在发生。
这天晚上,码头上的灯火比平时稀疏了些。大部分工人都已下工,只剩下巡逻的弟兄和几个负责看守仓库的人。空气里带着江水特有的潮气,远处货轮的汽笛声显得格外悠长。
陆震云没有回公馆,而是在码头办公区的里间处理一些积压的文书。顾清翰也在。这几天,他下课后过来得更勤了些,有时是送一些整理好的货运记录(这是他新找的、可以合理接触码头事务的借口),有时是帮忙核对一些英文的货单。两人之间那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越来越深。
屋里点着煤油灯,光线不算太亮,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陆震云合上一本账册,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他看向坐在对面,正低头翻阅一份英文船舶资料的顾清翰,忽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杜明诚……不会罢手的。”
顾清翰抬起头,放下手中的资料。他知道陆震云还有下文。
陆震云的目光没有看他,而是落在跳跃的灯焰上,眼神深邃,仿佛在权衡着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沉默在屋里蔓延,只有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似乎下定了决心,重新看向顾清翰,语气低沉而严肃:
“他之所以这么紧逼,甚至不惜动用工部局的关系,非要让我点头不可,是因为那批货……不一般。”
顾清翰的心跳悄然加速,但他面上依旧保持平静,只是微微前倾身体,做出倾听的姿态。
陆震云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清晰,也异常沉重:“那批货,明面上是些普通的工业机械和化工原料,但根据我查到的线索,它们的最终流向……很可能和日本军部有关。”
“日本军部”四个字,像一块沉重的巨石,骤然投入寂静的夜里。
顾清翰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尽管早有猜测,但亲耳从陆震云这里得到近乎确认的信息,还是让他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这就是上级不惜一切代价要他查明的真相!杜明诚竟然真的胆大包天到与日本军方勾结,走私可能用于战争的物资!
陆震云没有错过顾清翰眼中那一闪而过的震惊,但他将其理解为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听到此事后的正常反应。他继续说了下去,声音里带着一种冷硬的决绝:
“杜明诚想借我的码头和渠道,把这批见不得光的东西运进来,或者转运出去。这里面水太深,也太脏。沾上了,就是洗不掉的污名,更是……千古骂名。”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顾清翰,像是在对他宣誓,又像是在坚定自己的信念:
“我陆震云在上海滩混饭吃,讲究的是规矩和义气。有些钱能赚,有些钱,烫手,烫心,绝不能碰。码头是我的根基,但更是中国人的地方。帮日本人运军需,这种事,我绝不会做。”
这番话,几乎是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和底线。他将其毫无保留地袒露在顾清翰面前。这不仅仅是对当前困境的解释,更是一种标志——标志着他对顾清翰的信任,已经上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他已经不再将顾清翰仅仅视为一个有些聪明的、或许可以合作的书生,而是某种程度上,可以分享核心秘密和真实立场的人。
顾清翰静静听着,心中波澜起伏。任务的目标近在咫尺,关键情报已然获取。但与此同时,陆震云这番掷地有声的话,也让他对眼前这个复杂的男人产生了更深的认知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敬佩。在巨大的利益和压力面前,能守住这样的底线,并非易事。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荡,迎上陆震云的目光,语气郑重而真诚,说出了发自内心的评价:
“陆先生深明大义。”
这句话,不再是之前那种客套的“过奖”,而是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陆震云看着他清澈而认真的眼睛,似乎想从中分辨出更多的东西。最终,他微微颔首,不再多言。有些话,点到即止,彼此明白就好。
煤油灯的光芒轻轻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时而靠近,时而分离。
顾清翰知道,他苦苦追寻的关键情报,终于到手了。但此刻,他的心情却远比想象中要复杂。任务的紧迫感和一种莫名的沉重感交织在一起。
而陆震云,在说出这个压在心头的秘密后,似乎也轻松了些许,但眼神却更加凝重。他知道,拒绝了杜明诚和日本人,意味着接下来的斗争,将更加残酷和危险。
深夜的码头,寂静无声,却仿佛有暗流在无声地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