坞底的积水被彻底抽干。
阳光照进船坞,在潮湿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何维站在坞底坚实的土地上。
两侧是高耸的坞墙。
墙体上“竹筋石骨”的结构清晰可辨。
身后那扇巨大的浮动沉箱闸门挡住了外海的潮声。
主体工程完成了。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老师,接下来我们做什么?”林沐的声音在空旷的船坞里显得很清晰。
周围的工匠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目光汇聚到何维身上。
何维的视线缓缓扫过现场。
从坞口闸门,到两侧坞墙,最后定格在坞底那条长长的中轴线上。
“现在,我们还要为干船坞安装龙骨墩,支撑木和龙骨水车。”
他伸手指着中轴线,下达第一个命令:“陈岩,我需要你用整块的花岗岩做出一百个龙骨墩。用我们能找到的最好的硬木,或者整块的花岗岩。它们的顶面,必须处在同一条水平线上。这些龙骨墩用于在坞内水排干后,从两侧支撑进入干船坞的船只,防止其倾倒。它是干船坞的脊梁。”
他的目光看向船坞末端的陆地。
“在那里,安装一台巨型人力绞盘。我们需要用它,将入坞的船只拖拽到位。”
何维的指令清晰明确。
刚刚还沉浸在成功喜悦中的工地,立刻进入了新的工作状态。
安放龙骨墩是第一项挑战。
将重逾百斤的材料精准地运送到十几米深的坞底,难度极大。
陈岩和他的团队用木质轨道和滑轮组,控制着巨石缓缓滑下坞底。
真正的难题是校准每一块龙骨墩的高度。
何维的方法简单得出人意料。
他让工匠们沿着中轴线,挖出一条极浅、笔直的水槽,然后从引入海水灌满。
“水在静止时永远是平的。”何维对陈岩解释道,“以这条水线为基准,测量每一块龙骨墩顶面到水面的距离。我要求这个距离,完全相等,这样就能保证所有的龙骨墩处在同一个水平面上。”
一个简单的物理原理,帮陈岩解决了一个复杂的工程难题。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坞底成了一个巨大的精密仪器。
石匠们反复打磨着巨石,木匠们则拉着浸油的麻绳,一遍又一遍地比对着那道在阳光下闪着微光的水线。
最终,一百块龙骨墩如同一列沉默的卫兵,整齐地排列在船坞的中轴线上。
与此同时,地面上的工程也在同步进行。
二十台经过强化的重型龙骨水车被固定在石砌平台上。
它们的叶片更宽,传动轴更粗,甚至在关键的连接处用上了打磨光滑的青铜轴承,以减少摩擦。
工匠们打通坞墙内的管道口,用巨大的竹管和涂满海漆麻膏的法兰盘,将管道与水车的入水口密封连接。
这些管道在坞底汇集于一个最低洼的集水坑。
系统连接完成后,何维下令测试。
集水坑被灌满海水。
“启动水车!”
二十匹健壮的挽马开始拉动巨大的传动杆。
“嘎吱……嘎吱……”
沉重而规律的声音响起,如同心跳。
巨大的叶片开始转动,强大的吸力通过管道,作用在集水坑的水面上。
水流被抽出,从重型龙骨水车高处的出水口喷涌而出,顺着渠道流回大海。
仅仅一天,集水坑便见了底。
“老师,成功了!”负责水车的王波高声报告,“重型龙骨水车的排水效率,是之前临时水车的五倍以上!”
何维点了点头。
这颗心脏足够强劲。
最后的巨型人力绞盘也在船坞末端安装完毕。
它的底座用砂石泥浆和巨石共同浇筑而成,与整个岬角的岩体融为一体。
至此,干船坞的所有辅助系统,全部安装完毕。
是时候检验干船坞的真正能力了。
“把‘河巡者三号’开过来。”何维的命令传遍了整个上海港,“它船底的船蛆最多,需要清理更换底板。”
第二天清晨,海面风平浪静。
干船坞的坞口,‘河巡者三号’已经驶入指定位置。
随着何维的命令,二十台重型龙骨水车开始反向运转,将沉箱内部用于压舱的海水重新排入大海。
浮力开始起作用,在海底的沉箱从基座凹槽中慢慢脱离,缓缓上浮。
外面的海水通过沉箱上浮后,形成的空隙,入干船坞的底部,发出低沉的轰鸣。
半小时后,船坞被海水彻底淹没,形成了一个深邃的港湾。
沉箱中的海水也全部排空,浮出海面,漂在干船坞的坞口。
王波指挥五艘小船,用钩索将浮动沉箱拖拽到一旁。
“河巡者三号”在另外几艘小船的牵引下,缓缓驶入了干船坞。
岸上,开拓者们将粗大的缆绳抛上“河巡者三号”的船头,牢牢固定住。
“转动绞盘!”
数十名壮汉推动着绞盘的推杆,伴随着规律的号子声,缆绳一圈圈收紧,“河巡者三号”被平稳地拖拽到船坞中央,悬停在被海水淹没的龙骨墩正上方。
位置确认无误。
“拖回沉箱,落闸!”
浮动沉箱被重新拖回坞口。
“开阀,注水!”
面向大海一侧的阀门被打开,海水涌入。
沉箱下沉,V形龙骨与基座凹槽再次契合,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闸门关闭。
“河巡者三号”稳稳地停在船坞中央,船坞内波澜不惊。
“启动所有水车!全力抽水!”
何维下达了最后的指令。
二十台重型龙骨水车同时启动,轰鸣声响彻海岸!
船坞内的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
“河巡者三号”的船身也随之缓缓下沉。
早已等候在两侧的工匠们,手持带有楔子的支撑木,趟着齐胸深的水,紧张地注视着下沉的船体。
当船底的龙骨第一次接触到下方的龙骨墩,发出“咚”的一声。
“上支撑木!”
工匠们一拥而上,将一根根支撑木从两侧死死地顶住船身,迅速敲入楔子,将船体牢牢固定。
水位在持续下降。
船身的轮廓,一点点地从水中显露。
先是甲板,然后是船舷,最后,是布满了牡蛎、海草和无数细小船蛆蛀孔的船底!
当最后一捧海水被抽出集水坑,一个前所未见的景象,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巨大的“河巡者三号”,完整地矗立在龙骨墩上,被数百根支撑木牢牢固定。
它的整个船底,完全暴露在空气中。
人们可以走到船下,仰望这个曾经只能在海中窥见一角的庞然大物,清晰地看到那道被礁石划开的伤痕,和那些密密麻麻的船蛆蛀孔。
成了。
从这一刻起,上海港获得了为自己的大型船只进行维修保养干燥的能力。
林沐、陈岩、王波等人快步走到何维身边,激动得说不出话。
“我们把大海挡在了外面。”林沐喃喃自语。
“不,”何维说道,语气平静,“我们没有把大海挡在外面。”
他从“河巡者三号”船底,抠出一条细小的船蛆。
那是一种类似贝壳的软体生物,就是它使得船只底部莫名其妙地渗水、断裂,以至于在水中沉没
他将船蛆扔在地上,用脚碾碎,继续说道:“我们只是造了一个能让我们修复加固船只的航海设施。今后,我们会以更强的姿态,重新回到海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