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冰冷潮湿的鹅卵石传来的坚硬触感,混杂着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煤烟味、泰晤士河特有的泥腥气,以及一种……更深层的、如同东西缓慢腐烂的甜腻气息。莱奥·陈撑起身体,环顾四周。他们身处一条狭窄、肮脏的巷道,两旁是维多利亚时代晚期风格的砖砌建筑,墙壁被煤烟熏得漆黑,窗户大多破损,蒙着厚厚的灰尘。头顶的天空是一种永恒不变的、令人压抑的暗黄色,并非自然的黄昏或阴天,更像是被某种无形的穹窿笼罩,滤掉了所有真实的阳光。万籁俱寂,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像是蒸汽管道泄漏的嘶嘶声,更反衬出这死寂的诡异。
“定位信号完全被屏蔽了。”莱奥看着手腕上设备屏幕的一片雪花和疯狂跳动的错误代码,声音干涩,“环境背景辐射异常,物理常数出现轻微但广泛的偏移……我们确实不在主维度了。这是一个……自成一体的封闭现实碎片。”
索菲亚·韦斯特扶着墙壁站起,脸色苍白,不仅仅是因为脱力。她闭上眼睛,尝试感知这个世界的“回声”。反馈回来的信息让她一阵战栗。“时间……在这里是凝固的,或者说,是在一个固定的片段里循环。我听到了同一个钟声在固定的时间敲响,同一声咳嗽在同一个角落重复……人们的‘回声’也很淡,充满了迷茫和一种……逐渐熄灭的麻木。而且……”她猛地睁开眼,眼中带着惊惧,“有一种更低沉、更粘稠的‘声音’在背景里,像……墨汁滴入清水,正在缓慢地扩散。它在‘低语’,内容是……‘放弃’、‘同化’、‘回归虚无’。”
艾拉·温特最后站起来,她紧紧抱着怀中那本已变为暗蓝灰色的编织笔记。笔记不再滚烫,而是散发出一种温润而古老的凉意,仿佛一块经过岁月打磨的玉石。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笔记内部两股传承融合的进程,如同两条河流汇入同一片深海,带来了更磅礴的力量,也需要更精细的掌控。她尝试调动一丝力量去感知周围,立刻“看”到了那些无形的、如同黑色蛛丝般从空气中、从建筑缝隙里渗透出来的“墨痕”气息。它们极其微弱,尚未具备实体侵蚀的能力,却在持续地瓦解着这个碎片世界本就脆弱的“现实结构”,同时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其中居民的意识。
“墨痕……汉娜女士记忆里的东西,就在这里。”艾拉的声音低沉,“它在缓慢吞噬这个世界。我们必须想办法阻止它,或者离开,否则……”她没有说下去,但三人都明白后果。如果这个碎片被完全吞噬,他们这些“外来者”将首当其冲。
他们小心翼翼地走出巷道,来到了一个稍显开阔的十字路口。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几辆废弃的马车停在路边,金属部件锈迹斑斑。两旁的房屋大多门窗紧闭,偶尔有几扇窗户后面,似乎有苍白的人脸一闪而过,眼神空洞,带着非人的冷漠。
“资源。”莱奥言简意赅地指出了最迫切的问题,“食物、水、安全的庇护所。还有,了解这个碎片的结构和墨痕侵蚀的程度。”
他们开始探索这个寂静得可怕的“雾都孤岛”。街道的景象仿佛是1910年伦敦某个贫民区的凝固快照,但缺乏生机。他们找到了一处看似废弃的、带地下酒窖的杂货铺。铺子里大部分商品早已腐烂变质,但幸运的是,在酒窖深处,他们发现了一些密封良好的罐头食品和几桶干净的饮用水,足以支撑一段时间。
将杂货铺的地下室作为临时据点后,莱奥立刻开始工作。他拆解了铺子里能找到的所有老旧电池、简单的电子元件(这个时代的电话和早期无线电设备提供了一些),结合他自己设备里尚存的部分零件,试图制造一个能够探测墨痕浓度和范围,或者能与外界(主维度或其他碎片)取得联系的装置。工作进展缓慢,这个碎片世界的物理规则似乎在某些方面与主维度存在细微差别,使得他的许多计算和设计需要反复调整。
索菲亚则成为了团队与这个世界“沟通”的桥梁。她运用从汉娜残影中继承的、更精深的“回声”技巧,开始系统地“倾听”这个碎片。她发现,这个碎片并非完全静止,其“凝固”的核心位于几个关键的“地标”——一座始终敲响同一时刻的大本钟虚影、一个永远弥漫着同样浓度黄雾的广场、以及一条不断重复着同一场小型街头争执的街道。这些“固定锚点”维持着碎片的基本形态,但它们的“回声”也最为僵硬、最缺乏活力,仿佛是墨痕最先侵蚀和控制的地方。
同时,她也捕捉到了那些尚未完全被麻木吞噬的居民的微弱“回声”。那是对过去某个美好瞬间的残存记忆(一块甜点的味道,一首老歌的旋律),是对眼前诡异凝固状态的困惑与恐惧,是对外来者(艾拉他们)出现的一丝微弱好奇……这些微小的、代表着“生命”与“不确定性”的回声,集中在碎片中那些墨痕气息相对较弱的区域。索菲亚小心地收集着这些信息,试图拼凑出这个碎片的历史,并找到可能的盟友,或者至少是未被完全侵蚀的“安全区”。
艾拉则留在相对安全的据点,全力适应融合后的笔记与力量。她发现,自己现在不仅能“阅读”物品的意识痕迹,甚至能一定程度上“阅读”这个碎片空间本身的“记忆”——那些构成其存在的、正在被墨痕覆盖和扭曲的“现实织线”。她尝试进行微小的“编织”,比如修复一块地板的裂缝,或者让一盏油灯燃烧得更稳定。每一次成功的尝试,都让她对“创造”与“修复”有了更深的理解,也让她更清晰地感受到墨痕那纯粹的“否定”与“消解”之力是何等顽固。
她开始小心翼翼地尝试接触那些侵入据点的、最微弱的墨痕气息。当她将一丝精神力探入那黑色的“蛛丝”时,一股冰冷的、想要将一切意义都归于虚无的绝望感瞬间反噬而来!笔记立刻散发出蓝灰色的光芒,将那股寒意驱散。艾拉惊出一身冷汗。
“它不仅仅侵蚀物质……更侵蚀‘意义’本身。”艾拉对回来的索菲亚和莱奥说道,心有余悸,“它让‘努力’失去价值,让‘希望’变得可笑,让‘存在’本身显得多余。那些居民的眼神……就是因为这个。”
几天过去,情况在缓慢恶化。据点的空气中,墨痕的低语似乎变得清晰了一些。外出探索的索菲亚回报,之前几个尚有“活力回声”的区域,居民的麻木程度加深了,甚至开始出现一些怪异的行为——对着墙壁反复重复同一句话,或者无意识地模仿着那些“固定锚点”里的僵硬动作。莱奥的探测装置显示,碎片边缘区域的现实结构稳定性正在持续下降,墨痕的浓度在缓慢但坚定地上升。他们就像被困在一个正在缓缓沉没的孤岛上。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莱奥看着自己刚刚组装好的、一个看起来像老式收音机与罗盘结合体的简陋设备——“结构稳定性监测仪”,上面代表墨痕侵蚀的黑色区域正在一点点扩大,“我的通讯尝试全部失败了,这个碎片的维度壁垒异常坚固,而且被墨痕能量干扰。我们必须主动出击,找到这个碎片的核心,或者墨痕侵蚀的源头。或许在那里,我们能找到阻止它的方法,或者……强行撕开一个出口。”
“根据我的‘回声’探测,”索菲亚指向碎片中心的方向,那里是那座虚幻大本钟所在的位置,“那里的‘固定’感最强,但‘墨痕低语’也最密集、最清晰。它可能是维持这个碎片存在的‘心脏’,也可能是墨痕控制整个碎片的‘中枢’。”
目标明确了,但前路充满未知的危险。前往碎片中心,意味着要穿越墨痕浓度更高的区域,直接面对其最强大的影响,甚至可能遭遇被墨痕完全控制的……“东西”。
艾拉抚摸着暗蓝灰色的笔记封面,感受着其中流淌的、属于两代守护者的力量与意志。
“我们没有选择。”她抬起头,眼神恢复了坚定,“汉娜女士牺牲自己才让我们知道真相,我们不能在这里放弃。笔记的力量增强了不少,或许……我们能做点什么。”
在压抑的寂静和无处不在的墨痕低语中,三人整顿好所剩不多的物资,带着莱奥粗陋的探测仪和各自的能力,离开了临时据点,向着这片雾都孤岛那黑暗跳动的心脏,开始了绝望中的进军。
他们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只知道,停留即是消亡。
团队深入碎片核心区域,遭遇了被墨痕严重侵蚀、失去自我意识仅存模仿本能的“空壳人”,以及由纯粹墨痕构成的、能够扭曲现实物理法则的“虚无造物”。在通往虚幻大本钟的路上,他们必须依靠艾拉不断熟悉的新编织术、索菲亚对“回声”的精准操控和莱奥的临时设备杀出一条血路。最终,他们抵达钟楼底部,却发现所谓的“核心”并非他们想象的模样——那里没有控制中枢,只有一个巨大的、如同心脏般搏动的“墨痕之源”,它正在将这个碎片的一切,包括时间、记忆和存在本身,缓慢地“泵”往一个未知的目的地。而守护(或者说占据)着这个“源”的,是一个他们意想不到的、介于存在与虚无之间的恐怖存在。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