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丞相府议事堂内，炭盆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弥漫在竹简卷帙间的沉重气息。诸葛亮裹着一件半旧的棉袍，伏在案前，手中的朱笔在一份关于犍为郡盐井产量的奏报上停顿良久。烛光映照下，他眼下的青黑愈发明显，偶尔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从胸腔深处传来，令侍立一旁的董允和费祎交换了一个忧心忡忡的眼神。
“丞相，已是三更了。”董允上前一步，轻声劝道，“今日议事已毕，您还是早些安歇吧。”
诸葛亮抬起头，揉了揉布满血丝的双眼，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无妨。休昭，你看这犍为郡的盐课，去岁尚能盈余三万斛，今岁却仅能持平。虽说与江东互市，盐价有所回落，但产量不增反隐有下降，此非长久之计。”
费祎叹了口气，递上一碗温热的药汤：“丞相，蜀中壮丁多征调北伐或戍边，盐井劳力不足，亦是实情。加之近年气候阴湿，井火不旺，出盐自然艰难。”
诸葛亮接过药碗，并未立即饮用，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那些在深山盐井旁辛勤劳作的百姓。“民生多艰啊……”他喃喃道，“北伐，北伐，终究是建立在蜀中父老的脊梁之上。”这话语中透出的疲惫与无奈，让董允和费祎心头俱是一沉。他们深知，丞相肩上的担子有多重。
次日清晨，诸葛亮并未如常升堂议事，而是命人备车，只带了少数随从，悄然出了成都城，前往城郊的村落微服察访。马车行驶在泥泞的乡间小路上，沿途所见，与成都城内的相对繁华形成鲜明对比。田野里，多是妇孺老弱在劳作，精壮男子少见踪影。一些田地显然已经抛荒，荒草长得老高。
在一处名为“桑林里”的村落，诸葛亮让车驾停在远处，自己与董允步行入村。村口遇见一位白发老妪，正颤巍巍地提着半篮野菜归来。诸葛亮上前温和询问村中情况。
老妪见他们衣着虽朴素，但气度不凡，以为是州府来的小吏，便絮絮叨叨说起来：“官人有所不知，村里能扛锄头的后生，都被征去当兵了，不是在北边，就是在东边防着那个……那个江东来的刘皇叔。剩下我们这些老骨头和妇人娃娃，能种多少地？赋税却是一文不能少。幸好今年丞相爷开了恩，准许我们用蜀锦抵一部分税，不然这年关都不知道怎么过哟……”老妪指了指村里几户传出织机声的人家，“家家户户，有点力气的女人都在日夜赶工织锦，眼睛都快熬瞎了，就盼着官府收锦时能给个好价钱。”
诸葛亮默默听着，手指在袖中悄然握紧。他又走访了几户人家，情况大同小异。虽然得益于他推行的“务农殖谷，闭关息民”政策，以及近年来与江东互市带来的些许活络，蜀锦、井盐等特产有了外销渠道，勉强维持着民生不致崩溃，但连年征战带来的劳动力短缺和赋税压力，如同沉重的枷锁，牢牢套在这个“天府之国”的脖颈上。百姓们对丞相是敬重的，言语间充满感激，但那份被生活重压磨砺出的麻木与艰辛，却无法掩饰。
回城的马车上，诸葛亮久久不语。董允忍不住道：“丞相，是否可酌情减免部分军赋，让百姓稍得喘息？”
诸葛亮缓缓摇头，声音低沉：“曹魏在关中陈兵十万，虎视眈眈。东线虽与刘封结盟，然李严之辈心怀叵测，不可不防。军资粮秣，乃立国之本，一刻也不能松懈。减免赋税……谈何容易。”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为今之计，唯有更有效地利用现有资源。传令下去，命司金中郎将加紧督造‘软钢’，改良农具，或可提升些许耕作效率。另，着中都护李严，言明江东粮队乃两国盟约之证，令其务必保障安全，若有闪失，严惩不贷。”他将“李严”二字咬得略重，董允立刻心领神会。
回到丞相府，已是午后。诸葛亮顾不上用膳，立刻召见司盐校尉和锦官城督造，详细询问盐井改良与蜀锦织造的最新进展。他甚至亲自查看了黄月英等人改进的新型织机模型，对其中增加效率的机关设计表示赞许，并要求尽快推广。
“丞相，您先用些点心吧。”侍从端上一盘简单的蒸饼和清粥，小心翼翼地提醒。
诸葛亮摆了摆手，目光仍停留在摊开的地图上：“待我看完这份南中呈报的驿道修筑图……”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急忙用袖口掩住，肩头微微颤抖。
一直默默守在门外的黄月英快步走进来，将一件厚实的毛氅披在丈夫身上，眼中满是心疼与忧虑：“孔明，你……”
诸葛亮握住她的手，勉强笑了笑，示意自己无碍。他对司盐校尉和锦官城督造道：“就按方才议定的去办。蜀中物力维艰，一分一毫皆来之不易，务求物尽其用。”两人躬身领命退下。
黄月英看着丈夫苍白憔悴的面容，轻声道：“你总说欲伸大义于天下，可这蜀中的千斤重担，都快把你压垮了。”
诸葛亮望着案头那盏长明不熄的油灯，缓缓道：“先帝托付之重，亮岂敢有一日懈怠？只是……有时午夜梦回，见蜀中百姓面带菜色，亮心实难安。这北伐中原之路，竟是踏着蜀人的血汗前行……”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沉重。
黄月英知道，任何劝慰在此时都显得苍白，只能默默地将药碗往前推了推。
是夜，丞相府的灯火再次亮至天明。诸葛亮强撑着病体，核算着来年北伐所需的粮草军资，与江东互市的账目细节，以及如何平衡各方需求，维持这个庞大而脆弱的政权运转。他如同一根被拉至极限的弓弦，为了那个“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梦想，也为了身后这数百万蜀中子民的生存，透支着所剩无几的生命力。益州的民生，就像这冬日的成都平原，在阴冷与重压下，顽强地寻觅着任何一丝可能的生机。而支撑着这一切的丞相，他的健康状况，已然成了蜀汉帝国最敏感，也最令人担忧的命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