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同志,你现在在哪里?”
省长赵立春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不带丝毫情绪,却像一块冰,瞬间让青藤茶馆二楼包厢里的热烈气氛降至冰点。
周启明刚刚还因为那个宏大构想而神采飞扬的脸,此刻血色尽褪。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仿佛那位日理万机的省长正透过电话,审视着这个小小的茶馆,审视着他们桌上那份尚未成形的“密谋”。
陆远却像是没有感受到这股无形的压力。他依旧站在窗边,一手插在裤袋里,一手举着电话,姿态轻松得像是在和一位老朋友聊天。
“报告省长,我在云州,和周市长在一起。”陆远的声音平静如常,坦然得没有一丝一毫的遮掩。
这个回答让周启明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原以为陆远会找个理由搪塞过去,没想到他竟如此直接。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这两秒钟,对于周启明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他甚至能想象到赵立春在办公室里微微蹙眉的模样。
“哦?去云州了?”赵立春的语气依旧听不出喜怒,“是去协调星钢排污导致云州停水的事吧?动作很快嘛,有担当。不过,协调工作,也要注意方式方法,不要激化矛盾。”
这话听起来是表扬,可“不要激化矛盾”六个字,却像一根针,扎得人耳朵生疼。这分明是在敲打,在警告。
周启明紧张地看着陆远,手心里全是汗。他不知道这个年轻人要如何应对这句软中带硬的“指示”。
“感谢省长的关心和指导。”陆远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谦恭,“我和周市长正在就星江流域的生态治理问题,交换一些初步的看法。我们都认为,堵不如疏,被动应对不如主动规划。星江的问题由来已久,根子很深,要想彻底解决,恐怕需要省里从更高层面进行顶层设计和统筹规划。”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他既承认了在和周启明“密会”,又把“密会”的内容,拔高到了“为省里分忧”、“寻求顶层设计”的高度。同时,又巧妙地将皮球踢了回去——问题太大了,我们下面解决不了,得您省长亲自出马。
周启明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心中对陆远的敬畏又深了一层。这种化被动为主动、在无形中给领导“上套”的语言艺术,简直是炉火纯青。
“顶层设计?”赵立春在电话那头轻轻重复了一遍,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你们两个市长,倒是站得高,看得远。有什么想法,可以形成书面材料报上来嘛。”
“我们正有此意。等方案成熟了,一定第一时间向省长您汇报。”陆远顺杆而上。
“好,我等你们的报告。”赵立春说完,便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嘟嘟的忙音传来,包厢里依旧一片死寂。
周启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的衬衫都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他看着陆远,眼神复杂得像是在看一个怪物:“陆市长,你……你这胆子,真是铁打的。省长的电话,你都敢这么跟他打太极。”
“我们没做亏心事,有什么不敢说的?”陆远将手机放回口袋,坐回桌边,脸上的神情恢复了之前的从容,“而且,周市长,您没听出来吗?省长这通电话,名为敲打,实为试探。他已经嗅到味儿了,想知道我们到底要搞什么名堂。”
“那我们……”周启明有些迟疑。
“他要报告,我们就给他报告!”陆远眼中闪过一道精光,“而且要快!要赶在他消化完今天的信息、做出应对部署之前,把这份联名报告,以最正式、最隆重的方式,摆到他的办公桌上!我们要抢占先机,彻底打乱他的节奏!”
周启明心中的最后一丝犹豫,被陆远这番话彻底击碎。他一拍桌子:“好!就这么干!我马上打电话回市里,让我的秘书班子全体待命!”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小小的清风阁,俨然成了两市联合作战的指挥中心。周启明调来了自己的大秘,陆远则让小陈负责记录。两人就报告的每一个措辞、每一个数据、每一个提法,都进行了反复的推敲和争论。
周启明展现出了一个老资格市长的深厚功力,他对省里各项政策的熟悉程度,对官样文章中那些“可说不可说”的微妙分寸的把握,都让陆远获益匪浅。而陆远提出的那些关于绿色金融、产业协同、区域品牌打造的前瞻性理念,也让周启明眼界大开。
两人一个沉稳厚重,一个锐意进取,竟配合得天衣无缝。
直到夜幕降临,一份长达三十页,标题为《关于提请设立“星江流域生态经济协作区”暨流域综合治理的紧急报告》,终于定稿。
报告的落款处,是两个遒劲有力的签名。
陆远,周启明。
当周启明将自己的名字签下的那一刻,他看着旁边陆远的名字,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自己的政治命运,已经和这个比他年轻二十岁的男人,紧紧地绑在了一起。这是一场豪赌,要么,一起飞黄腾达,要么,一起粉身碎骨。
“用印!”周启明沉声对自己的秘书说。
两枚代表着星海市人民政府和云州市人民政府权力的鲜红印章,重重地盖在了两个名字之上。
报告一式两份,被装入两个印有“绝密”字样的牛皮纸档案袋中。一份由周启明的秘书通过云州市驻省城办事处的机要通道,连夜送往省政府;另一份,则由陆远亲自带着,返回星海。
……
第二天上午,省政府,省长办公室。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在赵立春那张略显疲惫的脸上。他正在批阅一份关于全省秋粮收购的文件,眉头紧锁。
秘书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一份档案袋放在了他的桌角。
“省长,这是星海、云州两市联名报上来的紧急报告,通过机要通道送过来的。”
“联名报告?”赵立春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他放下手中的红笔,拿起了那份档案袋。
当他看到封皮上那两个鲜红的印章和陆远、周启明两个签名时,他的手指不自觉地停顿了一下。
动作这么快?
他撕开封口,抽出那份沉甸甸的报告。
《关于提请设立“星江流域生态经济协作区”暨流域综合治理的紧急报告》
标题很长,但“生态经济协作区”六个字,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赵立春的眼球。他没有先看正文,而是直接翻到了后面,快速浏览附件里关于协作区的具体构想。
越看,他的眉头锁得越紧。
报告里,陆远和周启明将星江流域的治理,描绘成了一幅波澜壮阔的经济发展蓝图。
上游的星海,以星钢集团的环保改造为契机,淘汰落后产能,发展高附加值的特种钢材和新材料产业;同时,利用陆远之前提出的“绿色债券”概念,打造区域性的绿色金融中心。
下游的云州,利用水质改善后的生态优势,大力发展高端康养、生态旅游、有机农业,建设面向全省乃至全国的“健康后花园”。
两市产业协同,交通互联,品牌共建……
报告中,不仅有宏大的构想,更有详尽的数据测算。治理星江,在未来十年,将撬动上千亿的社会投资,创造数万个新的就业岗位,形成一个全新的绿色产业集群。
赵立春的手指,在“千亿投资”、“数万岗位”这些字眼上,轻轻地摩挲着。作为一个主管经济的省长,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数字的分量。
这个陆远,好大的手笔!
他没有哭哭啼啼地来告状,没有不依不饶地要说法。他直接端上来一席色香味俱全的盛宴,一道足以让任何主政者都垂涎三尺的政绩大餐。
但这席盛宴,却暗藏杀机。
要吃这席菜,就必须先动一道硬菜——星钢集团。
报告的正文部分,虽然通篇都在谈发展、谈机遇,但字里行间,都离不开一个前提:星钢集团必须进行彻底的环保改造。
这等于,陆远和周启明联手,打造了一架精美无比的战车,然后笑吟吟地邀请他赵立春上车,一同向那头盘踞多年的钢铁巨兽,发起冲锋。
上,还是不上?
上了车,前方是王振邦那张通天的关系网和背后错综复杂的利益集团,稍有不慎,就会车毁人亡。
不上车?放着这么大一块政绩蛋糕不吃,眼睁睁看着星江继续烂下去,民怨继续沸腾下去?他这个省长,又如何向全省人民交代?
“好个陆远……”赵立春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喃喃自语。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老练的棋手,却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用一种闻所未闻的棋路,逼到了一个进退维谷的境地。
他想把这份报告压下来,冷处理。但不行,这是两个地级市联名的正式报告,程序上无懈可击。他压得了一时,压不了一世。只要云州的停水问题再爆发一次,这份报告就会成为引爆舆论的炸弹。
他想把报告的皮球踢给某个副省长。但也不行,报告里描绘的蓝图太大了,牵扯到发改、环保、工业、旅游等多个领域,除了他这个省长,没人能统揽全局。
陆远和周启明,算准了他赵立春既有拿下这份政绩的野心,也有统筹全局的能力。
他们这是在“阳谋”逼宫!
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那座古董摆钟的指针,在滴答作响,仿佛在催促着这位一省之长,尽快做出决断。
许久,赵立春睁开了眼睛。那双浑浊的眼眸里,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深邃。
他按下了桌上的通话器。
“小李,进来一下。”
秘书很快推门而入。
赵立春拿起那份报告,又看了一眼,然后拿起一支红色的签字笔,在报告的封皮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一行批示。
他的动作不快,每一个字都写得力透纸背。
秘书小李伸长脖子,悄悄看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着:
“思路新颖,意义重大。请省环保厅牵头,会同省发改委、经信委等部门,成立专项调研组,对‘星江流域生态经济协作区’的可行性进行深入研究。一个月内,提交专题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