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门在陈默身后关上,留下了一室死寂。
那句“引咎辞职”的余音,仿佛变成了实质性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让本就燥热的空气愈发稀薄,令人窒息。
常胜利还维持着靠在椅背上的姿态,但那张一向挂着讥诮和得色的脸,此刻却僵硬得像一块风干的腊肉。他嘴巴微张,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门口的方向,脑子里一片空白。
疯子。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从他心底冒出来,带着一股冰冷的寒气。他混迹官场几十年,见过斗狠的,见过耍赖的,见过背后捅刀子的,却从未见过一上来就直接把自己的乌纱帽扔到赌桌上的。
这不是斗争,这是玩命。
他身边那个刚刚还拍着桌子叫嚣的副主任,此刻像个被霜打了的茄子,蔫蔫地坐回椅子上,眼神躲闪,不敢再看任何人。整个会议室,那些原本属于常胜利阵营的鼓噪声,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种陌生的、名为“恐惧”的情绪,开始在这些人心中蔓延。
他们忽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可能:如果陈默真的赢了这场豪赌,那他今天立下的这个军令状,就会变成一道无可撼动的丰碑。届时,他们这些今天跳出来唱反调的人,会是什么下场?
不知过了多久,常胜利才缓缓地动了一下,他想端起茶杯,手却不自觉地抖了一下,杯盖和杯身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哒”声,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清了清嗓子,想说几句场面话稳住军心,可话到嘴边,却又觉得无比苍白。他只能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站起身,第一个走出了会议室。他的亲信们如梦初醒,也纷纷起身,像一群斗败了的公鸡,灰溜溜地跟了出去。
赵海东是最后一个走的。他看着空荡荡的会议室,仿佛还能看到陈默刚才站立的身影,那并不魁梧的身躯,却爆发出了一股让他这个老兵都为之震撼的决绝气势。他的心跳得很快,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久违的、名为“热血”的东西,正在胸膛里翻涌。
他快步追了出去,在走廊的尽头赶上了陈默。
“陈书记,您……”赵海东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想劝陈默收回成命,又觉得此刻任何劝说都是对这种决心的亵渎。
陈默没有停下脚步,只是侧过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无波:“老赵,叫上思远,还有刚才会上那几个没怎么说话的,来我办公室。我们没时间了。”
说完,他便推开了自己办公室的门。
十分钟后,陈默那间闷热的办公室里,挤进了七八个人。除了赵海东和刘思远,还有分管后勤、精神文明建设等几个边缘部门的副主任。他们都是在常胜利的体系下,被长期压制、没什么存在感的人。此刻,他们脸上的表情都很复杂,有震惊,有疑虑,还有一丝被陈默的疯狂所点燃的、微弱的希望。
办公室里没有椅子,他们就这么站着,像一群等待检阅的士兵。
陈默一言不发,走到墙边,不知从哪找来一块小白板挂上。他拿起记号笔,在白板的正中央,重重地写下了一个数字。
“-173亿”。
那个负号,像一把刀,刺在每个人的眼球上。
“在常胜利他们眼里,在所有外人眼里,这是我们的现状。”陈默的声音很平静,“一个巨大的、正在流血的伤口,一个能吞噬一切的黑洞。”
他转过身,看着众人:“所以,他们怕,他们躲,他们认为我们死定了。”
然后,他拿起笔,在那个“-173亿”的外面,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接着,他在圆圈的旁边,写下了两个字。
“折扣”。
所有人都愣住了,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从今天起,在我们自己的脑子里,也要换个看法。”陈默用笔尖重重地点了点那两个字,“这不是负债,这是折扣!是所有想入场分一杯羹的人,必须付出的门票钱!更是我们手里最大的谈判筹码!”
“你们想,一个健康盈利的开发区,轮得到我们说了算吗?轮得到外来资本进来当主人吗?不可能!每一寸土地,每一项政策,都早就被各种利益集团瓜分干净了。而我们这里呢?”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奇异的感染力。
“我们一穷二白,所以我们才能开出最优惠的条件!我们信誉破产,所以我们才能让渡别人不敢想的股权!那一百七十三亿的债务,不是要投资人来还,而是用来告诉他们,你们可以用多低的价格,买下这里的一切!”
“这不叫投资,这叫抄底!抄的是一个国家级经济开发区的底!你们觉得,华尔街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资本,是喜欢一个年回报率百分之五的稳健项目,还是一个可能翻一百倍的冒险乐园?”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被陈默这番颠覆性的言论给震住了。他们第一次从这个角度,去看待那笔压得他们喘不过气的债务。那串冰冷的数字,似乎不再那么可怕,反而透出一种病态的诱惑力。
“还有这些。”陈默走到窗边,指着远处那些在荒草中矗立的烂尾楼群,“在别人眼里,这是城市伤疤,是失败的象征。但在我们眼里,这是什么?”
他自问自答,声音斩钉截铁:“是期权!是已经打好的地基,是已经完成大半的土建!投资人不需要从零开始,他们只需要投入一笔‘精装修’的钱,就能拥有一个现成的物业!那栋‘凤凰之窗’,只要包装得好,它就是我们献给投资人的第一份见面礼!”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扫过每一个人因为激动和炎热而涨红的脸。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们头上的这块牌子——国家级经济开发区。这不是一句空话,这是我们最后的保险。这意味着,只要我们自己不放弃,国家就不会放弃我们。这等于告诉投资人,你们的这盘赌局,有国家信用在背后托底!”
“所以,同志们,”陈默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有力,“我们不是乞丐,我们不是在求人施舍。我们是手握着一张绝版藏宝图的落魄贵族,我们要做的,不是哭穷,而是把这张图的价值,清晰地、诱人地,展现在买家面前!”
一番话说完,办公室里落针可闻。
那几个边缘副主任,眼神里的疑虑和迷茫,正在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点燃的、压抑了许久的火焰。他们似乎第一次发现,自己脚下这片烂摊子,原来还能这么看。
“书记,我明白了!”赵海东第一个站了出来,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此刻写满了亢奋,“您说吧,要我们怎么干!”
“对,书记,您下命令吧!这回,就算把骨头熬成油,我们也认了!”另一个副主任也跟着表态。
常胜利用“不作为”逼出来的情绪,被陈默用一场豪赌和一次洗脑般的动员,彻底扭转了过来。
“好!”陈默重重一点头,“从现在开始,这间办公室,就是我们的作战室!我们所有人,拧成一股绳!”
他开始迅速地分派任务。
“老赵,你技术最强,你来牵头。把开发区所有的土地、厂房、烂尾楼,全部重新勘查、评估。我要的不是财政局那本烂账,而是它们作为‘资产包’的真实价值!三天之内,我要看到一份能让任何一个投资机构都挑不出毛病的资产评估报告!”
“是!”赵海东立正敬礼,像一个接到了冲锋命令的老兵。
“老王,老李,”陈默看向另外两个副主任,“你们俩,人头熟。发动你们所有的关系,把过去十年,所有跟开发区打过交道的企业、银行、施工单位,全部给我列一个清单。我要知道,谁欠我们钱,我们欠谁钱,每一笔烂账的来龙去脉,必须清清楚楚!”
“没问题!”
“思远,”陈默最后看向刘思远,“你负责总协调。把他们拿回来的所有资料,汇总、整理、归档。另外,你文笔好,这份最终的投资计划书,由你主笔,我来构思。”
“收到,书记!”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就在这间闷热的办公室里,正式打响。
接下来的三天两夜,管委会那栋死气沉沉的大楼里,只有陈默办公室所在的楼层,彻夜灯火通明。
常胜利的人发现,陈默和他那几杆枪,像是疯了一样。他们吃住都在办公室,累了就在行军床上眯一会儿,醒了就继续干。办公室的门一直开着,里面不时传来激烈的争论声、键盘的敲击声和打印机工作的声音。
咖啡和浓茶的味道,混杂着汗味,从门缝里飘出来,弥漫在整个楼层。有好事者偷偷往里看,只见白板上已经写满了各种复杂的图表和数据,地上堆满了文件和图纸,几个人围着桌子,双眼通红,却精神亢奋。
这种景象,让那些习惯了喝茶看报、准点下班的老油条们,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不适和恐慌。他们开始私下议论,说陈书记这是在搞形式主义,是在逼着大家跟他一起发疯。
常胜利也听到了风声,他只是冷笑。在他看来,这不过是陈默最后的挣扎,是溺水之人挥舞手臂的徒劳之举。三天能干什么?凭那几个歪瓜裂枣,就算不眠不休,也休想把开发区这本烂了几十年的账给理清楚。
他悠闲地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吹着独立的空调,泡着上好的龙井,就等着三天之后,看陈默如何收场。
第三天下午,当夕阳的余晖再次洒满大地时。
陈默的“作战室”里,一份厚达上百页的投资计划书,终于打印出了第一版。
封面,是赵海东团队通宵做出来的效果图。原本锈迹斑斑的“凤凰之窗”双子塔,被重新命名为“凤凰涅盘中心”,玻璃幕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充满了未来感和科技感。
翻开计划书,里面不再是枯燥的文字和报表。取而代之的,是大量清晰的图表、专业的Swot分析模型,以及极具冲击力的数据可视化设计。
那一百七十三亿的债务,被包装成了一个极具吸引力的“不良资产处置方案”,并附上了三套详细的债务重组模型。
那些闲置的土地和烂尾楼,被规划成了“新能源产业园”、“智能制造孵化港”、“生物医药实验室”等七个板块,每一个板块都附有详尽的产业前景分析和政策配套说明。
整份计划书,逻辑严谨,数据详实,叙事宏大,又处处透露着精明的商业算计。它完美地将一个烂摊子,包装成了一只充满了想象空间、等待价值发现的“潜力股”。
“成了……”刘思远看着这份凝聚了所有人血汗的杰作,声音沙哑地吐出两个字,整个人虚脱般地瘫坐在椅子上。
赵海东和另外几个人,也都是一脸疲惫,但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亮。他们看着陈默,眼神里充满了敬佩和信服。
陈默拿起计划书,一页一页地翻看着,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这份计划书,就是他射向中东土豪的第一颗子弹。
然而,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
赵海东手下的一个年轻工程师,脸色惨白地冲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泛黄的、从档案室最底层翻出来的抵押合同,声音因为恐惧而发颤:
“陈书记!赵主任!出……出大事了!”
“我们刚刚核查‘凤凰涅盘中心’那栋双子塔的最终产权时发现……它,它在三年前,就被前任的李书记,通过一份补充协议,抵押给了一家注册在开曼群岛的离岸公司!”
“最关键的是,那家公司的名字……”工程师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说道,“叫‘宏发国际’!”
宏发!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在陈默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宏发集团,常务副市长王启年的亲弟弟,王启宏的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