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桑塔纳轿车在夜色中平稳地行驶,像一艘沉默的渡船,载着江澈离开他选定的人间,驶向他避之不及的深渊。
车窗外的风,带着乡野独有的、混合着泥土与草木气息的凉意,灌入车内,吹散了些许酒气,却吹不散江澈心头的迷雾。他靠在后座,头抵着冰冷的车窗玻璃,双眼失神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
青龙镇的灯火,从一开始的一片璀璨,渐渐收缩成一团温暖的光晕,最后,在转过一个山坳后,彻底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再也看不见了。
江澈的心,也跟着那片光一同沉了下去。
那片光里,有他重生后全部的规划和希冀。有镇政府那张可以晒到太阳的办公桌,有同事老王保温杯里泡着的枸杞,有食堂里永远油水过剩的红烧肉,有镇口那家他盘算着要去尝尝的羊肉馆。那里有他构想中一个庸碌、安逸、与世无争的未来。
他本以为,自己手握重生剧本,可以轻而易举地避开上一世所有的坑,像个高明的棋手,游刃有余地将自己的人生摆布到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然后泡上一壶茶,笑看风云,坐等退休。
可他现在才明白,他根本不是棋手,他就是那颗过了河的卒子,身不由己,只能向前。
他的人生,似乎被安装了一个荒诞的导航系统,无论他如何输入“养老院”作为目的地,系统都会自动、强制地将路线重新规划到“八宝山”。
脑海里,晚宴上的一幕幕还在不断回放。
孙大海那句“得江澈者,得青龙镇之未来”,像一句沉重的谶语。江澈苦笑,得我者,得一尊只想躺平的活菩萨,你们拜错了神仙。
李卫国那句“常回家看看,多‘关心’我们”,更是让他背脊发凉。这哪里是温情脉脉的嘱托,这分明是在他身上盖了一个“青龙镇驻县委办联络处”的戳。以后镇里但凡有个什么项目要跑,有什么文件要批,第一个想到的,肯定就是他这个“家里人”。
还有孙大海和李卫国最后那声“孙大哥”、“李哥”。
江澈闭上眼睛,仿佛能看到一张无形的人情大网,从青龙镇的方向铺天盖地而来,将他牢牢捆住。这张网,比任何规章制度都更坚韧,比任何命令都更难违抗。他以后再也不能心安理得地对青龙镇的任何事情说“不关我事”了。
他甚至能想象到未来的场景。当他焦头烂额地在县委办写着一份紧急材料时,李卫国的电话会打过来:“江澈老弟啊,李哥,我们镇那个生态农业补贴的报告,送到县里了,你帮忙在周书记面前美言几句呗?”
当他好不容易有个周末,想躺在宿舍睡个懒觉时,孙大海可能会一个电话把他叫出去吃饭:“江澈啊,孙大哥,来县里开会,中午一起坐坐,顺便聊聊咱们镇下一步的旅游规划……”
一想到这些,江澈就觉得一阵窒息。
他上一世,就是这么卷死的。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到后来成为领导身边最得力的笔杆子,他习惯了二十四小时待命,习惯了手机铃声一响就从床上弹起来,习惯了在饭局上揣摩每一个人的眼神和话语,习惯了将自己活成一个精准、高效、没有感情的工作机器。
他换来了什么?
换来了胃溃疡、神经衰弱、重度失眠,换来了父母去世时自己还在外地陪同调研,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最后,在那场神仙打架中,他被当成最顺手的一枚棋子,毫不犹豫地舍弃,背上黑锅,郁郁而终。
他怕了,真的怕了。
所以这一世,他只想当个懦夫,当个废物,当个谁也看不上的透明人。
可为什么?
为什么他越是想躲,越是被推到风口浪尖?
他只是想保住一座桥,结果成了领导眼里的“高人”。他只是想在考察组面前蒙混过关,结果被当成了“不可多得的人才”。他只是想安安静静地在乡镇混日子,结果被一脚踹进了全县最核心、最内卷的县委办公室。
江澈将脸埋在手掌里,发出了一声压抑的、近乎呻吟的叹息。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喜剧里的悲情主角,拼尽全力地表演着“我不行”,台下的观众却掌声雷动,高呼着“再来一个”。整个世界,都像一场针对他的、充满恶意的盛大误会。
开车的司机是个老实巴交的中年人,从后视镜里看到江澈这副模样,还以为他是因为要离开熟悉的工作环境,舍不得老领导和老同事,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敬佩。
现在的年轻人,能有这份重情重义的心思,不多见了。而且,小小年纪就被提拔到县委办当副科长,前途不可限量,却还能保持这份初心,更是难得。
司机师傅想了想,开口安慰道:“江科长,别太难过了。青龙镇的领导和同事们,也都是为你高兴。以后在一个县里,想见面也容易。县委办是好地方,跟着周书记,进步快。”
江澈从手掌里抬起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谢谢师傅。”
好地方?进步快?
这三个字,对他来说,简直是世上最恶毒的诅咒。
他宁愿去一个鸟不拉屎的单位,进步慢到退休还是个科员。他宁愿自己的领导是个昏庸无能之辈,永远发现不了他的“才华”。
车子下了高速,驶入了县城。
与乡镇的寂静不同,县城的夜晚依旧有着鲜活的脉动。路灯将街道照得亮如白昼,沿街的店铺大多还亮着灯,烧烤摊的烟火气和食客的喧哗声,隔着车窗都能感受到。
这人间的烟火,曾是江澈向往的。可现在,他只觉得吵闹。
车子没有直接去县委大院,而是先开到了一个老旧的家属小区。这是县委办的单身宿舍楼。
司机师傅帮他把那个简单的行李包提上三楼,打开一间宿舍的门。
“江科长,这就是以后您住的地方。条件是简陋了点,您多担待。马科长特意交代了,让我把钥匙给您,说您刚来,先好好休息两天,熟悉熟悉环境。”
宿舍很小,大概只有二十平米。一张单人床,一张掉漆的书桌,一个衣柜,就是全部的家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久未通风的霉味。
这就是他未来的“家”了。
江澈道了谢,送走了司机。
他没有开灯,就那么在黑暗中站着,站了很久。然后,他走到窗前,拉开窗帘。
从这个窗口,恰好能看到不远处的县委大院。那栋在夜色中依然灯火通明的主办公楼,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县城的中心。
特别是五楼和六楼,几乎所有的窗户都亮着光。江澈知道,那里是县委主要领导和县委办公室的所在地。
此刻,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
那些光,像一只只永远不会疲倦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这座城市,也注视着他。
江澈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些光。他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里面一个个伏案疾书的身影,看到一份份堆积如山的文件,看到走廊里匆匆走过的、脸上写满疲惫和焦虑的面孔。
那里,就是他即将奔赴的战场。一个他发誓永不踏足,却终究无法逃避的战场。
上一世,他曾是那些光里的一员,并引以为傲。他以为那是理想和抱负在燃烧。直到最后,他才明白,那只是在燃烧他自己。
一股深切的无力感和悲凉,如同深夜的潮水,瞬间将江澈淹没。
他知道,从下周一开始,自己也会成为那些光中的一员。
他的人生,将再次被那些永远也写不完的材料、开不完的会议、搞不完的接待所填满。他将再次失去自己的时间,自己的生活,甚至自己的思想。
他梦寐以求的“喝茶看报安稳退休”的养老生活,就像窗外那轮被云层遮住的月亮,看得见,却永远也够不着了。
江澈靠在窗框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他仿佛听到了,自己那颗渴望躺平的心,正在发出碎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