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像一匹被水洗过无数次的陈旧锦缎,无力地铺在连绵的群山之上。那光芒是温吞的,带着一种行将告别的凄凉,将万物的轮廓都勾勒得模糊而又柔软。
吴玄站在山巅,伸出的手指在微凉的山风中微微颤抖。他那一声混杂着太多复杂滋味的叹息,被风吹散,融进了这片沉沉的暮气里。
“那就是青玄山了。”
他的声音干涩,像被砂纸打磨过。说完,他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去看凌云溪的脸,那张饱经风霜的老脸上,带着一种近乎于乞求的歉意。
“让你见笑了,这些年……它确实是越来越破败了。”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准备迎接任何一种可能出现的表情——失望,鄙夷,哪怕是一闪而过的悔意。他甚至在脑海里预演了无数遍,如果她掉头就走,自己该如何用这把老骨头拦住她,哭着喊着求她留下。
然而,他预想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凌云溪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静静地落向远方那片瘦骨嶙峋的山脉。她的眼神,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因为眼前这片衰败的景象,而泛起丝毫波澜。
她看到的,远比吴玄所能理解的更多。
神识如水银泻地,无声无息地蔓延开去。她“看”到那片笼罩在主峰之上,稀薄得近乎透明的雾气,并非什么仙家气象,而是一座年久失修、灵气逸散严重的护山大阵。阵法的节点处,灵石早已耗尽,只靠着几块劣质的玉石勉强维持着运转,像个重病之人最后一口微弱的呼吸。
她“看”到山脉下那条早已干涸的灵脉,只剩下一点点残存的灵气,如同沙漠中即将蒸发殆尽的水洼,滋养着这片土地上为数不多的生灵。
她还“看”到,整片山脉,除了那座摇摇欲坠的护山大阵,再无其他任何具有威胁性的禁制或阵法。没有巡山弟子的神识扫视,没有护法长老的暗中窥探。
这里就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安静,自由,毫无秘密可言。
对于一个急于摆脱世俗桎梏,想要在无人打扰之处,修炼自己真正底牌的人来说,这片破败之地,简直是上天赐予的完美道场。
“挺好。”
两个字,从她唇边轻轻吐出,平淡得像是评价今天的天气。
吴玄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怔怔地看着凌云溪,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挺……挺好?”
凌云溪没有解释,只是收回目光,迈开脚步,顺着山脊上那条被野草淹没了一半的小径,朝山下走去。“走吧,天黑了。”
“诶!诶!好!”吴玄如梦初醒,连忙跟了上去,脚步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而显得有些踉跄。他跟在凌云溪身后,看着她从容的背影,脑子里一片混乱。
挺好?哪里好了?是那快要塌了的房子好,还是那穷得叮当响的宗门好?他想不明白,但他那颗七上八下的心,却莫名地安定了下来。
从山巅到山脚,路途并不算远,却格外难走。石阶早已被岁月侵蚀得坑坑洼洼,许多地方都长满了滑腻的青苔。路边的石灯笼倒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灯罩也破了,一只灰色的山雀在里面筑了巢,探头探脑地看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空气中灵气稀薄,混杂着泥土和腐叶的气息,深吸一口,甚至能闻到一丝挥之不去的霉味。
吴玄越走,头埋得越低,那点刚刚升起的底气,又被这沿途的破败消磨得一干二净。
终于,在夕阳落下地平线前的最后一刻,他们走到了山脚。一座斑驳的山门,静静地矗立在暮色之中。
那是一座完全由青石搭建的牌楼,样式古朴,看得出在久远的年代里,也曾有过恢弘的气势。但如今,牌楼的顶端,长满了杂草,像给一位迟暮的老人戴上了一顶滑稽的草帽。两根巨大的石柱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墨绿色的藤蔓如巨蟒般盘踞其上,几乎要将石柱原本的样貌彻底吞噬。
牌楼的正上方,悬着一块巨大的乌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刻着三个大字——青玄宗。
只是那字迹早已褪色,笔画的边缘也模糊不清,其中那个“玄”字,下面的一点不知被什么东西磕掉了一块,看上去就像一个咧着嘴的缺牙老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寒酸与落寞。
山门大开着,两扇厚重的木门虚掩着,其中一扇的门轴似乎坏了,歪歪斜斜地靠在门框上。每当有山风吹过,便会发出一阵“吱呀——呀——”的呻吟,像是在诉说着自己不堪重负的痛苦。
吴玄停下脚步,站在这座代表着宗门脸面的山门前,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想说点什么来挽回一点颜面,可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语言在眼前这片破败的景象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那个……门轴前几天让头野猪给撞坏了,还没来得及修。”他最终憋出了这么一句,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匾额……匾额是让雷给劈的,前年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