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刚过,细雨如丝,打在长安城的断墙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张远站在城楼上,望着下方忙碌的人影。三个月前影主伏诛的消息传遍江湖时,这片被战火蹂躏了整整两年的土地,终于在一片废墟里透出了生机。此刻他左臂的伤已大好,只是阴雨天仍会隐隐作痛,重剑被他斜倚在墙角,剑鞘上的划痕在雨雾里若隐隐现——那是与影主最后一战时留下的印记。
“盟主,城南的排水沟渠已经疏通了七成。”李将军披着蓑衣走上城楼,甲胄上还沾着泥点,“百姓们说,再有半月,就能把去年淹了粮田的积水排干净。”
张远点点头,目光落在远处的农田。曾经被影阁死卫践踏得翻出黑土的田垄上,此刻已有人弯腰插秧,嫩绿的秧苗在雨里抖着新叶。他想起去年路过这里时,看见的是遍野焦土和插在地里的残剑,那时连乌鸦都不肯在此停留。
“武当派的弟子们呢?”他问。
“在城西修祠堂呢。”李将军笑着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清玄道长说,得先把那些战死的弟兄牌位供起来,让他们看看,咱们把家重新建起来了。”
张远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城西的方向果然立起了几座新搭的木架,青色的瓦砾堆旁,十几个身着道袍的身影正在搬运木料。清玄道长是武当幸存的长老,也是武当长老的师弟,那位在总坛战死的长老临终前,曾将门派托付给这个素来沉默的师弟。如今清玄道长每日带着弟子们劳作,道袍磨破了就补块补丁,发髻歪了也顾不上整理,倒比从前多了几分烟火气。
正说着,一阵马蹄声自南而来。三匹快马踏过泥泞的官道,为首那人翻身下马时,斗笠上的水珠洒了一地——是青城派掌门。
“张盟主!”青城掌门扯开湿透的衣襟,露出里面沾着木屑的内衬,“后山的药田整好了!第一批种下的金疮药籽发了芽,再过三个月,江湖上的伤药就不用愁了!”
他身后跟着的两个弟子怀里,抱着几株带着泥土的幼苗,叶片上还挂着雨珠。张远认得那是“续骨草”,专治骨折筋伤,从前只在青城山深处才有,如今竟被他们移栽到了长安近郊。
“辛苦你们了。”张远接过一株幼苗,指尖触到湿润的泥土时,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暖意。他想起去年在黑松林,自己连抬手都费力时,是青城弟子背着他穿过荆棘;想起影主的毒爪划破他右臂时,是青城派的疗伤圣药让他保住了性命。
“该谢的是盟主才对。”青城掌门抹了把脸,雨水混着泥水流下来,倒让他眼角的疤痕更清晰了——那是在总坛混战中,为了护着一个年幼的弟子,被影阁死卫的短刀划下的,“若不是你拼着性命杀了影主,咱们现在怕是连种药的地都没有。”
张远刚要说话,却见城楼下一阵骚动。一群穿着粗布衣裳的百姓扛着木料往城墙这边走,为首的是个跛脚的老汉,手里拄着的拐杖竟是半截断枪——枪杆上的铁锈里,还嵌着一丝暗红的血迹。
“张盟主!”老汉看见城楼上的人影,仰起头喊了一声,声音在雨里有些发飘,“俺们把家里的门板拆了,先把城墙补补!虽说比不得从前的青砖结实,好歹能挡挡夜里的寒风!”
他身后的百姓们纷纷应和,有人举起手里的木料,有人拍着身上的土,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疲惫,却又透着一股韧劲儿。张远认得那老汉,是潼关附近的农户,去年魔教突袭时,他的儿子死在了城楼上,如今他带着乡亲们,一边补种庄稼,一边帮着修补城墙。
“让大家歇歇吧。”张远朝楼下喊道,声音穿过雨幕,“雨大了,先避避再干活!”
“不碍事!”老汉摆摆手,拐杖往地上一顿,“这点雨算啥?想当年俺们躲在山洞里,听着外面魔教的马蹄声,那才叫煎熬!现在能亲手补补城墙,心里踏实!”
张远望着楼下的人群,突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他想起影主曾说,江湖人不过是他掌中的蝼蚁,百姓更是任他揉捏的尘土。可如今,这些被视作“蝼蚁”的人们,正用拆下来的门板修补城墙,用断枪当拐杖支撑着前行,用带着血痕的手播撒种子——他们或许不懂什么叫“武道”,却在用最朴素的方式,守护着自己的家园。
“李将军,”张远转过身,声音比刚才沉了些,“让库房里的粮食分一些给百姓,再把那些能用的兵器回炉,打成农具。”
“早就安排了!”李将军笑着点头,“铁匠铺的师傅们说了,再过几日,第一批锄头就能打好。清玄道长还说,等祠堂建好了,就请盟主去给战死的弟兄们上个香,告诉他们,咱们不仅守住了家,还要把家建得比从前更好。”
张远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左手的伤疤已经淡了些,却还能摸到皮肉下凸起的骨缝;右手的虎口处,重剑的痕迹早已刻进了肉里。这双手,曾握着剑劈开血路,也曾在黑松林里无力垂下,可现在,它们能接过百姓递来的秧苗,能扶着老汉的肩膀说一句“辛苦了”。
雨渐渐小了。远处的田埂上,有人唱起了歌谣,调子有些苍凉,却透着股活泛的劲儿。张远知道,那是关中一带的民谣,讲的是春种秋收,讲的是家人团圆,讲的是日子再难,也得往前过。
他走到城墙边,望着那片正在复苏的土地。断墙会被补好,焦土会生出新苗,战死的英灵会被铭记,而活下来的人们,会带着伤痛,一步一步把家园重新建起来。
这或许比击败影主更难,没有惊天动地的剑招,没有力挽狂澜的壮举,只有日复一日的劳作,只有一砖一瓦的堆砌,只有一颗不肯放弃的心。
但这,才是真正的“守护”。
张远伸手握住城墙上的一块残砖,指尖触到湿冷的砖面时,突然觉得心里无比踏实。他仿佛能听见,泥土里有种子破土的声音,能看见,明年的春天,这里会有青砖黛瓦,会有炊烟袅袅,会有孩子们在城楼下追逐打闹——那是用血汗和坚韧,重新拼起来的家园。
雨停了。一缕阳光穿透云层,落在城墙上,也落在张远带着伤疤的手上。他抬起头,望着远处渐渐放晴的天空,嘴角终于扬起一抹浅浅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