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允的问题,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亭中静水,激起的涟
漪久久不散。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像是无数人在低声私语。
一旁的貂蝉,原本因姜宇那句“感时伤怀”而微起波澜的心湖,此刻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她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眸中的震撼。她从未想过,这个看似温文尔雅的年轻“雅士”,竟敢在父亲面前,如此直白地触碰那个最危险、最核心的话题。
拨开乌云?这四个字,说的轻巧,背后却是尸山血海,是万劫不复。
她不由得为他捏了一把汗,同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好奇心,也如藤蔓般疯长。她想知道,这个男人,究竟会如何作答。
面对王允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姜宇却并未立刻回答。
他从容地端起了面前那杯尚有余温的茶,杯中碧绿的茶叶载沉载浮。他的手指修长而稳定,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他轻轻晃动着茶杯,目光落在杯中旋转的茶汤上,仿佛那里面藏着天下至理。
“大人这个问题,问住了草民。”
他开口了,声音平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谦恭,既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急于表现。
亭中的紧张气氛,因他这不疾不徐的态度,反倒缓和了几分。
王允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像一个极有耐心的猎人,在等待猎物露出最真实的一面。
姜宇放下茶杯,目光转向了桌案上那只晶莹剔透的琉璃盏。昏黄的烛火穿透杯身,在对面的石桌上投下一片纯净的光斑。
“草民才疏学浅,不敢妄议国之大事。”他话锋一转,指着那只杯子,“不过,这琉リ盏,或许能给大人一些启示。”
王允的眉毛微微一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只听姜宇继续说道:“此物之美,在于其通体澄澈,毫无瑕疵。可大人试想,若是这等神物,不慎蒙上了厚厚的尘垢,或是沾染了洗不掉的油污,那该如何是好?”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突兀,却成功勾起了王允的兴趣。他抚着胡须,沉吟道:“若是蒙尘,当以软布细细擦拭。若是油污……恐怕需用些特殊的皂角,或是草木灰,方能洗净。”
“大人所言极是。”姜宇点了点头,嘴边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但若是那污秽,已经与杯体本身都快要融为一体,坚硬无比,寻常的擦拭与洗涤,都已无用呢?”
王允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他听懂了。
这说的哪里是杯子,分明就是当今的朝局!董卓这块“污秽”,早已不是普通的尘埃,而是盘根错节,与大汉的社稷几乎“融为一体”的顽疾!
“那……”王允的声音变得有些干涩,“依公子之见,又该如何?”
姜宇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做了一个轻轻刮擦的动作。
“刮。”
他只说了一个字,却掷地有声。
“寻一柄利器,小心翼翼地,将那层污秽从杯体上刮下来。刮的时候,力道要准,要狠,更要巧。既要能剔除污垢,又绝不能伤了琉璃盏本身分毫。否则,污垢是没了,杯子也碎了,岂非得不偿失?”
一番话说完,清风亭内,落针可闻。
王允怔怔地看着姜宇,嘴巴微微张开,浑浊的老眼中,先是震惊,随即化作了狂喜与不可思议。
利器……刮除……不伤杯体……
这几个词,像一道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所有的迷雾!
这些日子,他日思夜想,辗转反侧,不正是为了这件事吗?他想除掉董卓,却又怕手段太过激烈,引得天下大乱,让汉室这只本就脆弱不堪的“琉璃盏”彻底破碎。他想出的连环计,核心不也正是要寻找一柄能精准剔除董卓这块污垢,而又不引发大动荡的“利器”吗?
他以为这是自己穷尽心血才悟出的道理,是他一人独掌的屠龙之术。
可眼前这个初次见面的年轻人,竟然只通过一只杯子,就将这其中的关窍,剖析得如此清晰,如此透彻!
知音!平生第一知音!
王允激动得身体都有些微微发抖。他看向姜宇的眼神,再无半分审视与试探,只剩下棋逢对手的欣赏与找到同道的欣喜。
而一旁的貂蝉,更是用袖口紧紧掩着嘴,才能抑制住那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呼。
她那双美丽的眸子,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姜宇。
她原以为,他只是一个能看懂她琴声的解语人,一个风雅多金的富家公子。可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这个男人,拥有的不仅仅是财富和文采。他的心中,藏着的是足以搅动天下风云的沟壑!他谈论的,是拨云见日的惊天之策!
他的形象,在貂蝉的心中,瞬间变得无比高大,也无比神秘。那是一种与吕布的勇武、王允的权谋截然不同的力量,一种运筹帷幄、谈笑间指点江山的从容与智慧。
“好!好一个‘利器刮污’!”王允终于忍不住,一拍大腿,放声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压抑许久的畅快,“姜公子,你……你真是让老夫刮目相看!请受老夫一拜!”
说着,他竟真的站起身来,要对姜宇行大礼。
“大人,万万不可!”姜宇连忙起身扶住他,一脸“诚惶诚恐”,“草民胡言乱语,当不得大人如此。”
王允顺势被他扶着坐下,却依旧难掩激动,他紧紧抓住姜宇的手臂,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公子不必过谦!你我既是同道,便无需再说这些客套话。老夫只问你,这‘利-器’,又该往何处去寻?”
他的目光灼灼,死死地盯着姜宇,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看穿。
这既是询问,也是最后的考验。
姜宇任由他抓着,脸上神情不变,只是将目光若有若无地,朝亭子角落里那张无人弹奏的古琴瞥了一眼。
“大人,”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世间最锋利的武器,往往并非金铁所铸的刀剑。”
他顿了顿,给足了王允思考的时间。
“有时候,是一句能诛心的话。”
“有时候,是一段能断肠的情。”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更低了,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却又清晰地传入了王允和貂蝉的耳中。
“有时候……甚至,只是一缕青丝,一抹红妆。”
话音落下的瞬间,王允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他抓着姜宇手臂的手,猛地一僵,整个人如同被雷电击中,呆立当场。
他……他知道了!
他竟然什么都知道!
连环计是他府中最大的机密,除了他自己和几个心腹,绝无外人知晓。他正准备利用貂蝉的美色,去离间董卓和吕布,这“一抹红妆”,不正是他计划中最关键的那柄“利器”吗?
眼前这个男人,到底是谁?
他是如何知道这一切的?是府中出了内鬼?还是……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商人,而是某个势力的探子,甚至……是有着未卜先知之能的鬼神?
无数个念头在王允的脑海中炸开,让他背后瞬间惊出了一层冷汗。
而貂蝉的反应,比王允更加剧烈。
当“一抹红妆”四个字从姜宇口中吐出时,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
他知道!
他不仅看穿了她的忧愁,听懂了她的琴声,他甚至连她即将扮演的角色,她那身不由己的命运,都看得一清二楚!
一时间,震惊,惶恐,羞愤,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委屈,齐齐涌上心头。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脸色苍白如纸。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人,所有伪装,所有秘密,都在这个男人面前,无所遁形。
可奇怪的是,在她心底最深处,却又没有想象中的愤怒和恐惧。
因为她从姜宇的语气里,没有听出一丝一毫的轻蔑,也没有将她当做一件“武器”或“工具”的冷酷。
那语气里,似乎……还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惋惜。
亭中的气氛,在这一刻降到了冰点。
良久,王允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松开姜宇的手,缓缓坐直了身体。此刻,他再看姜宇时,眼神已经彻底变了。那里面混杂着惊惧、忌惮,以及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然。
他知道,自己的秘密已经被对方看穿,现在,他要么杀了姜宇灭口,要么,就只能将他彻底拉上自己的战船。
而看着姜宇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王允悲哀地发现,他没有选择。
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断。
“姜公子,”王允的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此地风大,说话多有不便。”
他站起身,对着姜宇,郑重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可否请你……移步老夫的书房一叙?老夫那里,还有几件珍藏,想请公子……一同品鉴品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