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玉冲进指挥帐时,手里还攥着追风隼带回的密报。他脸色发青,额角渗着冷汗,一句话没说,直接把布卷扔在案上。
陈墨正低头翻看一份染血的账本残页,听见动静抬起了头。他接过布卷,手指刚触到表面,就感觉到一层黏腻——那是隼爪带回来的血渍。
他没说话,只将布卷摊开。
文书官立刻上前辨认,声音压得很低:“可汗营中……已有人发病。高烧不退,四肢抽搐,亲卫两名当场死亡。症状与此前流民所述一致。”
陈墨盯着那几行字,目光一沉。他转身走向角落的医帐,掀开帘子。
柳如烟躺在草席上,身上盖着半旧的灰布被。她脸色惨白,嘴唇干裂,呼吸浅得几乎看不见胸口起伏。但她的手还紧紧抓着一本焦黑的小册子,指节泛白。
陈墨走过去,轻轻掰开她的手指,取下那本册子。封皮已经烧毁大半,只剩几个模糊字迹——《风月录》。
“她醒过一次。”守在一旁的医者低声说,“强行撑起来写了些东西,又咳了血,昏过去了。”
陈墨翻开内页,发现许多页面都被火烧过,边缘蜷曲发黑。但他很快注意到,某些字迹是后来用细笔补上的,排列整齐,像是重新整理过的记录。
他逐行看下去。
“三月十五,送女子十人至城隍庙偏院,皆染热症。药引投入井水,观其发作时辰。”
“四月初七,换药方,加生砒霜三钱。丙三号试者,子时暴毙,口吐黑血。”
“五月初九,北军哨探三人擒获,绑于院中树下,喂服浓汤一碗。两刻后倒地抽搐,未救。”
陈墨的手停在最后一页。
那里画了个表格,列着不同编号的“试者”,年龄从六岁到四十不等。备注栏写着:“幼童反应更快,发热时间缩短半个时辰,适合加快传播。”
他合上账本,指甲在封皮上划出一道印子。
完颜玉站在帐外,听见里面许久没有动静。他走进来,看见陈墨坐在矮凳上,手里捏着一枚算盘珠子,珠心裂开一道缝,露出一点白色粉末。
“这是什么?”他问。
“青霉素。”陈墨声音很平,“她藏在算珠里的。本来想留着救命。”
完颜玉没再说话。他知道柳如烟这些年靠什么活下来——不是身份,不是手段,而是这份藏在暗处的准备。
陈墨站起身,走到桌前铺开纸笔。他把账本内容一条条抄下,重点标出用药时间、剂量和反应周期。然后他取出随身腰牌,打开夹层,拿出一粒金穗稻种子,放在桌上。
“这瘟疫最早出现在庐州西郊,那一带的井水曾被教坊司后巷排污渠污染。”他说,“我们之前以为只是偶然,现在看,是早就设计好的。”
完颜玉点头。“三皇子要的不只是乱军心,他还想试药。”
“对。他在找最有效的传播方式和致死节奏。”陈墨拿起笔,在纸上画出一条线,“如果按这个发作规律推算,敌营现在的病人,应该正处于第二阶段——高烧、幻觉、肌肉失控。再拖一天,就会开始大规模倒下。”
“那就是我们的机会。”
“前提是解药能撑住自己人。”陈墨看向床上的柳如烟,“她最后一次清醒时,做了什么?”
医者递上一张草纸。上面是几行颤抖的字迹,写着药材配比:曼陀罗花三株,金银藤汁五钱,炭焙蜈蚣一对,另加某种粉末少许。
“她说这是新方子。”医者说,“能压制病毒复制,但剂量必须精确。多一分会致幻,少一分无效。”
陈墨看着那张纸,忽然意识到不对。
“曼陀罗花还有多少?”
“只剩三株了。昨晚全用了。”
“那这方子里写的三株……”
“她是按存量算的。”陈墨明白了,“她知道自己没得加量,所以硬是把有效剂量压到了最低可行值。”
他立刻动手调配。药材早已备好,他按比例称量,研磨混合,最后加入那点从算珠里取出的白色粉末。
药粉装进小瓷瓶时,柳如烟突然动了一下。
她睁开了眼,眼神浑浊,嘴唇微微张开。
“……丙三号……他们连孩子都没放过……”她喃喃地说,声音像砂纸摩擦。
陈墨蹲下来,握住她的手。“我知道。都记下来了。”
她费力地转过头,看向桌上的账本。“烧了它……不行……要留着……证据……”
“留着。”陈墨说,“一个字都不会丢。”
她嘴角动了动,像是想笑,却只咳出一口血。血滴在草席上,慢慢洇开。
她抬起手,指向自己的发间金步摇。
陈墨取下来,拧开底部机关,掉出一小片薄纸。纸上写着一行数字:37.5,18.2,9.1。
“斐波那契数列……递减模型。”他低声说,“她在用这个算安全剂量区间。”
他回头看向瓷瓶。“最后一剂解药,成了。”
话音未落,柳如烟的手垂了下去。
医者伸手探鼻息,摇头。
陈墨没松开她的手。他坐了很久,直到外面传来脚步声。
完颜玉再次进来,手里拿着另一份密报。
“追风隼刚回。可汗已经无法起身,身边亲信轮流发烧。他们开始互相怀疑,有人拔刀杀了两个同伴。”
陈墨终于站起来。他把瓷瓶放进腰牌夹层,拿起桌上的《风月录》残本。
“召集幕僚。”他对亲卫说,“一个时辰内,我要看到所有连弩队、蒸汽机操作组、鹰舍人员的健康登记册。另外,封锁医帐,任何人不得进出,包括我。”
亲卫领命而去。
完颜玉站在原地没动。“你要做什么?”
陈墨低头看着手中账本,指尖抚过那行“六岁试者”的记录。
“他们用活人试毒。”他说,“现在,轮到我们用证据杀人。”
他走出医帐,迎面吹来一阵风。远处城墙上的旗帜还在飘,但空气里多了种说不出的压抑。
他没抬头看天,也没停下脚步。
完颜玉跟在他身后,听见他低声说了一句:“把账本复印三份。一份存档,一份送交慕容雪,另一份……放进火药库保险匣。”
他们走到指挥帐门口时,一名文书官匆匆跑来,手里捧着一叠纸。
“这是刚刚整理出来的名单。”他递上文件,“根据账本记录,城隍庙周边失踪百姓共一百二十三人,其中孩童十七名。所有人最后一次出现地点,都在教坊司附近。”
陈墨接过名单,翻到最后一页。
那里贴着一张小小的布条,是从某件童装上撕下的。边缘绣着一朵褪色的小花。
他捏着那张纸,站在帐前不动。
完颜玉看着他背影,忽然觉得这个人不像统帅,也不像大夫,更不像商人。
他像个执刑人。
陈墨终于开口。
“今晚子时前,我要看到所有水源点的巡检报告。”他把名单交给亲卫,“另外,查清楚当年经手这批‘女子输送’的衙役姓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亲卫应声离去。
陈墨转身进帐,坐下,将《风月录》摊在案上。他拿起笔,开始逐页标注关键信息。
完颜玉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你真打算用这本账本打仗?”
陈墨没抬头。
他只说了四个字。
“它比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