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的手指从烧焦的金属板上松开,掌心留下一道灰痕。他没擦,转身便走。
“vessel”这个词还在耳边回荡,像一根刺扎进脑子。他用力闭了眼,再睁开时已换了一副神情——冷、稳、不容动摇。巢湖的事不能停,但扬州的火光更急。
半个时辰前,哨骑来报:胡万三旧部在扬州盐仓起事,焚毁账册,砸了税司牌子,当众撕碎陈氏盐引令。百姓围观看热闹,有人喊“苛政猛于火”,也有人默不作声地退开。
陈墨带人连夜赶至城外,运河水面上浮着一层薄雾,几艘运盐船静静泊在支流口,舱门紧闭。他抬手,亲卫立刻封锁两岸水门,铁链哗啦落下,扣死河道。
盐仓已塌了半边,梁柱还冒着烟。陈墨一脚踢开挡路的焦木,直奔账房废墟。砖瓦堆下压着半块青石台,他蹲下扒开碎砾,指尖触到一张残纸——是未燃尽的盐单,字迹歪斜,墨色新旧不一。
他抽出腰间竹尺比对笔迹,又翻出随身携带的一本旧簿子。那是胡万三生前亲手记的流水账,字如刀刻,横平竖直。眼前这张却虚笔连连,损耗栏里填的数目高出三成,明显是伪造。
“不是他的人。”陈墨低声道,“是借他的名,坏我们的局。”
柳如烟站在门口,鼻翼微动。“有味儿。”她走近几步,从袖中取出银针,在残纸边缘轻刮一下,针尖泛出淡红。“磷粉混了香灰,点过火,但不是示警用的。”
“是掩护。”完颜玉从外面进来,肩头落着一片灰,“有人想让这场火,看起来像是民变自燃。”
慕容雪这时押着一名俘虏过来,是个年轻管事模样的人,脸上沾灰,嘴唇发抖。“他说自己只是奉命烧账,不知道谁下的令。”
陈墨没理他,只问:“首领呢?”
“往西边河岔跑了,带了个小箱子。”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声闷响。众人循声而去,一条窄巷尽头,一艘乌篷小舟正欲离岸。船尾黑影一闪,似有人点燃了什么东西,空气中顿时弥漫一股甜腥气。
“别吸!”柳如烟猛地捂住口鼻,“是迷魂磷,加了曼陀罗灰!”
完颜玉抬手放出追风隼,鹰唳一声俯冲而下,双翼拍打出一阵疾风,将烟雾搅散。慕容雪借机贴墙潜行,几步逼近岸边,连弩轻响,一支箭钉入缆绳根部,绳断舟斜,撞上石墩。
陈墨率人冲上前,舱内空无一人,只有地上洒落几包盐粒。他抓起一撮细看,指腹搓了搓,忽然翻开封口,伸手探入夹层——摸出一张折叠的红纸。
纸上印着一条盘龙纹,角上盖着暗金印记,正是朝廷特许大商通行北境的“龙票”。
可这票,不该出现在叛军手里。
更不对的是,那龙纹边缘,竟与突厥骑兵所用狼头镖上的刻痕完全一致。
陈墨攥紧龙票,抬头看向运河上游。风送来一丝异样气息,像是铁锈混着药草,若有若无。
此时,前方巷口传来打斗声。慕容雪已追上叛军首领,那人披着蓑衣,右手挥刀格挡,动作迅疾,刀路走弧,竟是典型的突厥弯刀技法。
陈墨疾步上前,烟雨绫甩出,缠住对方手腕一绞,刀落地。他一把扣住那人右掌翻看——掌心茧厚而斜,横贯生命线,是常年握刀形成的特有痕迹,绝非算盘或船桨能磨出来。
“你练过突厥刀法。”他说。
那人冷笑,突然张口咬舌。鲜血喷出瞬间,柳如烟飞身上前,银针疾点其颈侧三穴,血止住了,人却陷入抽搐。
李青萝随后赶到,搭脉片刻,摇头:“中了毒,不是当场发作的那种。是‘牵机散’,西域秘配,服后潜伏数月,一旦催动,神志混乱,唯命是从。”
“所以他们不是反,是被推出来的。”苏婉娘不知何时也到了现场,手中捧着一堆残账,“我刚清了几笔旧账,发现近三个月有大量盐货虚报损耗,钱流向了一个不在名录里的钱庄——在三皇子封地。”
她顿了顿,声音沉下去:“那钱庄的洗账手法……和李玄策早年用的一模一样。”
空气骤然凝滞。
完颜玉默默收回追风隼,低头查看鹰爪——缝隙里卡着一根黑色羽毛,短而硬,不像中原飞禽所有。
柳如烟则蹲在船底,用银簪刮起一点残留粉末,凑近鼻端闻了闻。“不是我们原来的配方。”她皱眉,“加了种新香料,可能是为了遮掩磷粉气味。”
李青萝把脉结束,起身走到陈墨身边:“这毒需要温养调配,至少三人以上协作才能制出。背后不止一个郎中,是一整套医路在支撑。”
陈墨没说话,只是将那张染血的龙票摊在掌心,对着晨光细看。票面纹路复杂,但有一处极细微的缺口——像是被利器划过,又刻意补印掩盖。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腰牌夹层取出一枚金穗稻种,碾碎壳皮撒在票上。微光下,原本看不见的痕迹浮现出来:一道极细的墨线,从龙尾延伸至票角,勾出一个隐秘符号——正是突厥情报网常用的“北归标记”。
“这不是叛乱。”他终于开口,“是调虎离山。”
所有人抬头。
“他们要我们盯着巢湖,盯着图纸,盯着京师。”陈墨收起龙票,目光扫过众人,“可真正的刀,一直架在盐路上。”
苏婉娘低声问:“接下来怎么办?”
陈墨望向运河深处,那里有十几艘运盐船静泊不动,像一群蛰伏的兽。
“查每一艘船。”他说,“尤其是最近进出扬州的。”
慕容雪接令欲走,却被他叫住。
“不必派陆上的人。”陈墨缓缓道,“调泉州海船队两艘,秘密靠岸扬州——我要知道,这票子,是从哪条船运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