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落在蒸汽塔顶的铜铃上,铃音清越,一声接一声,传向三十里外的哨站。陈墨站在塔下,指尖还沾着一点焦米的残屑,风一吹,那点灰烬便散了。他正要开口,忽然察觉头顶铃声节奏一滞,原本均匀的震颤变得杂乱无章。
完颜玉眉头一皱,抬头望向塔顶。三十只猎鹰原本在林间休憩,此刻竟同时振翅,直扑信号塔。鹰群撞击齿轮组,发出刺耳的金属刮擦声,塔身随之轻颤。
“不对。”完颜玉低声道,伸手拦住欲上前驱赶的护庄队员,“它们不是受惊,是被什么逼的。”
陈墨立即抬手:“停蒸汽。”
楚红袖在控制台前拉动拉杆,锅炉轰鸣渐弱,喷涌的白烟缓缓收敛。塔身震动停止,但铜铃余音仍在,频率紊乱,像是被什么干扰了节奏。
“我上去看看。”
陈墨摘下外袍,攀上铁梯。梯架尚带余温,昨夜刚完成首次全系统运行测试,每一段铆接处都经他亲手查验。他动作沉稳,一层层向上,目光扫过每一节传动杆与连接轴。
塔顶,核心齿轮组暴露在晨光下。他蹲下身,伸手拨动主齿轮,指腹触到齿槽边缘时,动作一顿。
切口平滑,角度精准,绝非磨损所致。
他取出随身小刀,在相邻齿轮上比对齿距,再对照被破坏的齿槽,确认这不是意外断裂,也不是材料疲劳。这是人为切割,工具极可能是特制铣刀,下手之人懂机械结构,知道哪里受力最大,只需破坏三齿,就能让整个传动系统在运行中逐步崩解。
“不是外人。”他低声说。
能进塔检修的只有登记在册的工匠,而昨晚轮值记录显示,最后接触齿轮组的是十二名维修匠,均已签退。
他取下那枚残损齿轮,握在手中,顺着梯子下来。
塔底,慕容雪已带人赶到。四具尸体横在粮仓入口,衣襟上绣着“护田军”三字,焦黑模糊,但标识清晰。死者面部炭化,口鼻溢血,怀中账本只剩半截残页,上面“护田”二字尚可辨认。
“没外伤。”慕容雪蹲在一具尸体旁,掀开死者衣领,“是爆冲击死的,火药就在身边炸开。”
李青萝的声音从传音筒中传来:“听我说,冲击波震坏了内脏,但皮肤没烧透,说明爆炸物藏在地下或粮袋夹层。查地面。”
楚红袖蹲下,手指抚过入口石板。缝隙填得平整,但颜色略浅,是新补的。她抠下一小块灰泥,闻了闻,极淡的硫磺味。
“翻修过。”她说,“就在这两天。”
陈墨走过来,看了眼尸体,又看向蒸汽塔。齿轮残片在他掌心压出浅痕。一边是系统核心被精准破坏,一边是护田军死于入口爆炸,时间几乎重合——这不是巧合。
“柳如烟。”他转身朝指挥厅走,“把《风月录》拿来。”
柳如烟已在厅内等候。她将一本薄册放在案上,翻开昨夜维修记录页:“最后接触齿轮组的十二人,我都查了背景。三人曾在李氏商行做过机修,两人常去府城赌坊,欠债不少,还有一个,是赵明远旧部的侄子。”
陈墨盯着那几个名字,未说话。
苏婉娘这时从账房赶来,手里拿着一支报销单据:“三日前有一笔铜齿轮采购,金额三百两,供应商写着‘庐州铜作坊’。但那坊子去年就关门了,执照注销。”
“假账。”慕容雪冷声说。
“目的呢?”楚红袖问,“毁塔?炸人?还是……让我们自乱阵脚?”
“都是。”陈墨终于开口,“塔若失控,信号中断,情报网瘫痪;护田军死在粮仓前,百姓会以为我们连存粮都守不住。一内一外,动摇根基。”
他将残齿轮放在沙盘边上,目光扫过众人:“从现在起,所有工匠停职,十二人全部软禁。慕容雪,你带人去工坊,一个一个问话,不动刑,但不许放走。楚红袖,彻查近三月所有零件更换记录,特别是传动组和锅炉连接件。柳如烟,你梳理这十二人的往来账目、通信记录,找他们最近见了谁,收了谁的钱。”
“苏婉娘,”他转向她,“那家假供应商,追到底,查资金流向。李青萝,尸体暂不入殓,等你亲自验过再处理。完颜玉,鹰群先收拢,查塔顶有没有残留刺激源,可能是声波或强光装置,让鹰群失控。”
众人领命散去。
陈墨独自留在指挥厅,站在沙盘前。沙盘上,蒸汽塔模型静静立着,周围是粮仓区、工坊带、护庄队驻地。他盯着塔底那圈石板,忽然想起什么。
“楚红袖。”他唤住正要出门的她,“你说地面是新填的?”
“是,补缝用的灰泥还没干透。”
“那四人是护田军,职责是夜巡粮仓。他们昨晚该在岗,为什么会聚在入口?谁通知他们集合?有没有当值记录?”
楚红袖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我马上调夜班日志。”
她快步返回控制台,翻出昨夜排班表。四人确实在岗,但交接记录显示,他们是在寅时初刻被临时召集至粮仓入口,理由是“检查新到粮袋防潮层”。
“没人下过这道命令。”楚红袖皱眉,“调度日志里没有这条指令。”
“那就有人冒用权限。”陈墨声音低沉,“伪造指令,把人骗到陷阱上。”
他重新看向那枚残齿轮,指腹摩挲切口。下手之人不仅懂机械,还熟悉内部调度流程,能绕过记录系统下达假令。这不是外敌渗透,是内部裂痕。
柳如烟这时走进来,手里多了一页纸:“我刚核对完通信记录。那十二人中,有五人昨夜收到过同一段暗码,通过工坊传话筒传递,内容是‘齿轮松动,速查’。这本该是技术警报,但发出时间在系统自检之后,按规程不该再有人干预。”
“所以他们爬上塔。”陈墨说,“然后有人趁机动手脚。”
“不止。”柳如烟递上另一张纸,“我查了工坊进出登记。那五人签到时间比记录早了半刻,而守门人说,他们是一个个单独进去的,没人结伴。”
“替身。”陈墨眼神一冷,“有人冒名顶替,混进去换了零件,再伪造记录脱身。”
厅外传来脚步声,慕容雪回来复命:“四人尸体已运走,现场清查完毕。地下挖出一个暗格,里面有未燃尽的火药包,硫磺混合硝石,还加了铁砂,炸起来不止伤人,还会毁账本。”
“目的不是杀人。”陈墨说,“是灭证。账本里有他们冒领工钱的记录,或是其他把柄。他们想借爆炸毁掉证据。”
“可他们自己也死了。”楚红袖说。
“执行者。”陈墨道,“不是主谋。主谋让他们去送死,顺便清除隐患。”
他沉默片刻,走到沙盘前,拿起那枚残齿轮,轻轻放在蒸汽塔模型旁。
“从今天起,所有维修作业必须双人同行,全程记录。情报通道加密升级,每半日更换一次密钥。工坊区加派连弩队巡逻,夜间禁足。任何人进出,必须刷牌验身。”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我们以为最坚固的地方,其实最脆弱。现在,裂痕已经出现了。”
柳如烟低头看着《风月录》,忽然道:“还有一件事。那五人收到的暗码,用的是旧式工坊切口,只有三年前被淘汰的那批老匠人才懂。而名单里,只有一个老人,叫陈六,六十岁,原是赵明远手下的副工头,现在在杂役组烧锅炉。”
陈墨抬眼。
“他昨夜值班。”柳如烟说,“在锅炉房,离塔最近。”
厅内一时寂静。
楚红袖正要说话,忽听塔顶铜铃又响了一声。
短促,突兀,不在节奏内。
众人抬头,窗外,蒸汽塔静默矗立,锅炉未启,蒸汽未供,铃声却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