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荒原掠过,卷起几缕未散的烟尘。陈墨仍站在高台边缘,手中那枚空管尚未放下。远处百姓陆续退去,使节团的车马缓缓驶离,现场只余残灰与焦土的气息。
完颜玉收起鹰笛,猎鹰群在空中盘旋一圈,陆续落回林中栖架。慕容雪命人拆解连弩,十二具器械被逐一装箱。苏婉娘正与商贾清点契约文书,柳如烟则坐在帐中,核对最后一份信号回执。
就在此时,一名信使狂奔而至,衣襟沾泥,额角带血,扑跪在地:“大人!三十七座粮仓……全烧了!”
陈墨的手指微微一紧,空管滑落,砸在台板上发出清脆一响。
“哪三十七座?”
“沿巢湖东线至庐州北境,所有主仓、备仓、转运仓……无一幸免。火势同时燃起,护庄队来不及扑救,如今……如今只剩断梁焦柱。”
陈墨转身,大步走下高台。他未发一令,但脚步所向,已是归途。
完颜玉立刻吹响短笛,三十只猎鹰振翅升空,分作七路,沿不同方向飞向粮仓区域。慕容雪翻身上马,召集快马队随行。柳如烟合上账本,提笔将信使口述地名一一标注于地图之上。
半个时辰后,陈墨抵达最近的一处粮仓废墟。
火已熄,残骸堆叠如丘。屋梁倒塌,夯土墙裂开缝隙,地面铺满灰烬与碎稻壳。他蹲下身,抓起一把灰,指腹搓捻,颗粒极细,几乎成粉。他凑近鼻端,闻到一股油腻气味,混着谷物焦糊的苦味。
“这不是自然起火。”他对身旁随员说,“火油助燃,烧得干净。”
他站起身,环视四周:“查出入记录,所有今日有人员进出的,全部押下审问。运粮车辙、脚印、炭迹,一并留存。”
随员领命而去。
陈墨走向仓后账房。木屋半塌,但内里铁柜尚存。打开后,几本账册虽边缘焦黑,内页尚可辨认。他取出一本,翻至最新一页,记录显示:“新粮入库,粳米八百石,运自南陵。”日期为三日前。
他合上账本,又翻另一册,同样记录:“粳米六百石,入库。”时间相近,来源却为“无名渡口”。
他皱眉,将账本交予随后赶到的柳如烟。
柳如烟在临时指挥帐中支起木桌,将三十七处粮仓的残存账册分列左右。她取出翡翠算盘,珠串轻拨,磷粉自暗槽渗出,在特定条目上留下微光标记。
一炷香后,她抬起头:“不对。这三十七仓,全部在三日内登记‘新粮入库’,但各路运粮队并无相应报备。南陵、无名渡、巢北码头——全是假源。”
她将算盘推至中央,拨动几串珠子,绘出一条路线图:“他们先虚报入库,制造库存充足假象,再纵火焚仓,毁证灭迹。目的不是断粮,是让百姓以为我们谎报仓储,欺上瞒下。”
陈墨站在帐口,目光沉冷:“所以烧的不只是粮,是信。”
“正是。”柳如烟点头,“接下来,民间必有流言——陈氏虚报存粮,实则无以为继。百姓若信,民心即乱。”
帐外马蹄声急,慕容雪带回一名黑衣人。那人被连弩钉住肩胛,倒挂在马侧,此刻已断气,但手中仍紧攥一枚玉佩。陈墨接过玉佩,正面刻“李”字,背面有半道裂痕,似曾断裂后重嵌。
“审过了。”慕容雪道,“他咬破牙套,毒发前只吐出半句:‘李公子……遗命……’。”
陈墨将玉佩放入袖中,未语。
完颜玉此时步入帐中,肩鹰带回一张布条,系于爪上。他取下展开,是鹰群沿途拍摄的影像简录:多处粮仓火起时,有小船自暗渠驶出,载着麻袋离岸。其中一艘在支流搁浅,被鹰群逼入浅滩后沉没。
“去打捞。”陈墨下令。
两刻钟后,打捞队从沉船中拖出三只火油罐,罐底刻有“李氏旧库”四字,封泥完整。另有一箱未燃尽的浸油麻布,布角绣着极小的暗纹,形似残月。
慕容雪辨认片刻:“这是李玄策亲卫队的标记。他们曾以残月为旗,夜间行动不举火。”
陈墨走到帐外,望着远处仍在冒烟的废墟。风卷灰烬,扑在脸上,带着余温。
“完颜玉。”
“在。”
“鹰群继续巡天,凡有运粮车、船队离境,立即拦截。能追回多少,算多少。”
“是。”
“慕容雪。”
“在。”
“封锁所有通往外境的要道,凡携带麻袋、陶罐者,一律扣查。放出风声——陈氏粮仓遭袭,现征调民夫清理废墟,每清理一车灰土,赏米一斗。”
慕容雪一怔,随即会意:“借百姓之口,传粮未尽的消息?”
“正是。”陈墨道,“让他们知道,我们还有余力赈灾,而非仓皇失措。”
慕容雪领命而去。
柳如烟走出帐外,手中拿着重新整理的账册汇总:“我已将三十七仓的虚假入库记录列成清单。若公布,可反向证明有人蓄意构陷。但……若此时公开,恐反被解读为推卸责任。”
陈墨沉默片刻:“不急。等追回部分粮食,再放消息。先让百姓看到我们能找回,再告诉他们谁在背后动手。”
他转身走向最近的一座主仓废墟。此处规模最大,原存粮近三万石,如今只剩一片焦土。夯土墙塌了半边,门框烧尽,只剩焦黑门轴斜插在地。
他走入废墟中央,脚下踩着灰烬,每一步都扬起细尘。他蹲下,伸手拨开表层灰,底下仍有未燃尽的米粒,黑如炭珠,一捏即碎。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柳如烟跟了上来。
“大人。”她低声说,“已有百姓围在仓外,问粮还发不发。护庄队不敢应答。”
陈墨未抬头,只将手中焦米握紧,指缝间粉末簌簌落下。
“让他们等着。”
“可若明日无粮可发……”
“我说,让他们等着。”他声音不高,却不再有转圜。
柳如烟闭嘴,退后半步。
陈墨站起身,望向远方。三十里内,七处浓烟仍未散尽。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李玄策残党不求胜,只求乱。他们不要地盘,不要兵权,只要在最后时刻,把他的根基烧出一道裂痕。
他抬手,从墙角拾起一段烧焦的木牌。原是仓名匾额,如今只剩半截,字迹模糊。他用袖口擦去烟灰,依稀辨出“庐州北仓”四字。
他将木牌插回原处,立在废墟中央。
身后,百姓的喧哗声渐渐逼近。有人哭喊,有孩子啼叫,有老者拄杖质问护庄队为何不救火。声音混杂,却越来越响。
陈墨站在焦土之中,未动,未言,手中仍攥着那把焦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