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把那张头版空白的《庐州日报》折好,塞进腰牌夹层时,湖风正从岛心吹过工棚。纸角在风里翻了一下,又被他按住。他没说话,只抬头看了眼天色——云层压得低,但未到变天的时候。
柳如烟站在三步外,琵琶已收进匣中,手腕上缠着的弦还带着一丝余温。她没动,眼神落在远处水面上一艘刚靠岸的小船。船头立着个穿灰袍的人,身后跟着两名随从,脚步整齐,靴底沾着湿泥。
“北边来的。”楚红袖从工棚侧门走出,手里捏着一小撮泥,“寿春北门那片山道,雨后才会泛青矾土。”
陈墨点头,转身进了屋。片刻后,他重新出来,换了身深青直裰,腰间仍挂着那枚青铜腰牌。他对柳如烟说:“去听听他的心跳。”
灰袍人被引入临时搭起的会客厅时,神情镇定,双手交叠置于膝上。他从怀中取出一封黄绢文书,双手呈上:“突厥可汗亲笔,愿以阴山西麓牧场五十里,换金穗稻种三年供奉,唯求陈少主亲赴边境,立约为证。”
陈墨接过文书,并未拆封。他放在桌上,目光落在那人脸上:“可汗身体可好?”
“半月前尚在金帐议事,七日前遣使南下。”灰袍人答得不疾不徐。
陈墨不动声色,只轻轻敲了下桌面。柳如烟坐在角落,指尖一拨,琵琶弦轻震。声音顺着埋在墙内的竹管传入密室,她闭眼听着回响——脉象平稳,无毒无惧,非死士。
文书被送到慕容雪手中时,已是半个时辰后。她坐在灯下,用羊皮卷铺开三份旧日突厥公文副本,手指在纸上划动,口中默念数字。她用的是自己创的记号法,以阿拉伯数列拆解笔画频率。
“‘可汗’二字落款,第七划。”她忽然开口,声音不高,“突厥文书向来横划收尾,这一份是竖划出锋。”
她将四份文书并列,用炭笔圈出关键笔顺:“横为阳,竖为阴,草原部族视此为大忌。死人不会犯这种错——可汗七日前已亡于内乱,消息封锁,但我们的探子三日前就报了。”
楚红袖接过文书,翻到背面,在光下细看。她从袖中取出一管药水,轻轻刷过落款处。墨迹未变,但在角落浮出一行极细的小字:“寅三启程,勿迟。”
“隐形药。”楚红袖冷笑,“李玄策的手段。”
陈墨站在窗前,手里捏着那撮青矾土泥。“他要我北上?”他问。
“是调虎离山。”慕容雪合上文书,“三皇子私兵近十日频繁调动,方向不是边境,而是寿春以北三十里。他们等的就是你离岛。”
楚红袖补充:“密使靴底的泥,来自寿春城北李府后山。他根本没出过城。”
屋内一时安静。陈墨低头看着手中文书,忽然笑了:“那就让他以为得手。”
他转身走到案前,提笔写下一道令:“张猛率护庄队三千人,即日北上,沿途设营,旗号大张,务使全城皆知。”
柳如烟问:“工坊呢?”
“工坊不能空。”陈墨说,“你挑出李玄策心腹的画像,比对这两人随从。慕容雪带五十精锐,今夜潜回寿春,接管火器工坊防务。楚红袖在工坊外围布三圈竹哨,风吹即响,人踏即鸣。”
柳如烟点头,又问:“密使怎么办?”
“不揭穿。”陈墨将文书重新封好,“让他走。但他走之前,得让我们知道他到底传了什么话。”
当夜,密使被安置在湖心岛东侧营帐。他未入睡,坐在灯下反复检查文书封印。三更时,他取出火折,欲将文书投入铜盆焚烧。
火光刚起,帐外竹管微微一震。
柳如烟坐在暗处,琵琶弦搭在耳侧,听得一字不差:“寿春无防,三更动手。”
她立刻起身,沿暗道出岛。陈墨已在码头等候,听完回报,只说了一句:“放他走。”
灰袍人烧毁文书后,匆匆离岛,骑快马直奔寿春。他不知道,一只金翅雕早已盘旋在云层之上,尾随他放出的信鸽。
楚红袖在密使离开后进入营帐,用特制药水擦拭地面残留的灰烬。炭屑遇药泛出淡蓝光,显出未燃尽的一角纸片——背面写着:“火器毁,则陈氏溃。李记。”
她将残片收进铁盒,连夜送往寿春。
寿春城北,李府密室。李玄策正站在沙盘前,手指划过从庐州至阴山的路线。他身后站着两名黑衣人,低头候命。
“陈墨动了?”他问。
“刚接到消息,张猛已率军北上,先锋已出城十里。”黑衣人答。
李玄策嘴角微扬:“他倒是沉不住气。金穗稻换牧场,这种蠢话他也信?”
他转身走到案前,提起笔,正要写下新令,忽然听见屋顶传来极轻的一声“咔”。
他抬头。
瓦片未动,檐角铜铃也未响。
但他心里一沉。
同一时刻,寿春火器工坊内,慕容雪正站在高台之上,看着五十名精锐换上工坊守卫的装束。她手中握着一张名单,是柳如烟刚送来的——两名密使随从,曾在三日前深夜出入李府后院密道。
“把弓手布置在东南角仓顶。”她下令,“那边视野最好,也最容易被忽略。”
一名士兵低声问:“真会来?”
“会。”慕容雪盯着城北方向,“他们以为陈墨走了,工坊空了。但他们不知道,走的只是幌子。”
她将名单折好,塞进铠甲内层。那里还贴着一张小图,是楚红袖设计的陷阱分布——竹哨、陷坑、机关弩,全都埋在通往工坊主库的必经之路上。
“等他们踩进来。”
湖心岛上,陈墨站在高台,望着北方夜空。完颜玉的猎鹰群已锁定信鸽飞行轨迹,最终落点正是李府西院一处废弃库房。
楚红袖走来,将显影后的残片递上:“‘火器毁,则陈氏溃’。他要的不是地,是断我们的根。”
陈墨盯着那行字,良久未语。他忽然问:“苏婉娘那边,印坊还开着?”
“昨夜刚印完一批账册,今早能运出城。”
“加印一页。”陈墨说,“标题就写:《突厥可汗卒于内乱,国书系伪造》。内容不必多,只列三件事:可汗死讯、笔迹比对、青矾土来源。不发全城,只送六家商会。”
楚红袖皱眉:“现在发?不怕打草惊蛇?”
“就让他惊。”陈墨将残片放进火盆,看着它烧成灰,“他以为我在北上,其实在等他动手。他以为文书烧了,其实我们看得一字不差。这场棋,从他派密使上岛那一刻,就已经输了。”
他转身走下高台,脚步未停:“传令下去,所有商船今夜不得离港。码头设卡,查验每一份出城货单。”
柳如烟站在工棚门口,手里拿着那根传声竹管。她将一端插入土中,另一端贴在耳边。远处,西岸废仓的方向,传来极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她轻轻拨动琵琶弦。
声音顺着竹管传出去,又沿着铜丝回流。
她听见了两个字:“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