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的指尖划过工坊送来的火枪维护日志,纸页边缘微卷,墨迹整齐。他翻到第三页,目光停在“硝垢沉积量”一栏。数据列得规整,每百发清理一次,沉积速率稳定在每发零点六钱。他没抬头,只将日志往案上轻放,顺手取过温湿度记录簿。
昨夜演武场试射了三十六支新枪,炮膛温度最高达三百七十二度,风速偏南二成,湿度六分。按热胀系数推算,枪管内壁硝酸盐析出速率应上浮零点一五钱。可日志里仍记为零点六。
他抽出算纸,笔尖落下,列式推演。三遍验算,结果一致。有人改了原始记录。
陈墨合上簿册,唤人取来七日内所有经手工匠的工牌登记。楚红袖半个时辰后送来一份名单,共二十三人,轮值、进出时间、领料批次皆有备案。他逐行扫过,在“赵铁锤”三字上顿住——此人负责枪管淬火与校直,连续三日申时领硝石,但耗量低于均值百分之十二。
“查他最近行踪。”陈墨将名单推回,“千机阁夜巡路线里,有没有异常穿行?”
楚红袖点头记下,刚要退下,门外脚步声急促。柳如烟立在门槛外,手中竹筒未开封,封口火漆已裂。
“北境来的。”她递上竹筒,“慕容雪加急传信,雕羽沾了血。”
陈墨撬开竹筒,抽出一张拓片。纸上是简制火器模型的轮廓线,枪机结构、扳簧角度、导气孔位置,皆与他半月前与慕容雪在沙盘推演时提出的“模块化快拆枪管”设计吻合。那套构想尚未写入讲义正文,仅口述于密议。
他指尖抚过拓片边缘,一处刻痕引起注意——在枪托连接榫口内侧,有个极小的“李”字暗记,形如商号烙印。
“李氏盐仓用的货印。”柳如烟低声道,“我见过三次,在走私铁锭的木箱底。”
陈墨将拓片翻转,背面有慕容雪亲笔标注:“模型藏于细作鞋底,结构与昨夜讲义草稿三处一致。已扣人,未供。”
讲义草稿……陈墨闭了闭眼。那晚他口述,慕容雪执笔,末了她带回演武场小屋誊抄。全程无第三人在场。可若草稿已被复制,说明泄密点在工坊与讲义传递之间。
“赵铁锤的女儿呢?”他忽然问。
柳如烟翻开《风月录》夹页,一行小字浮现:“赵氏女,名绣娥,十七岁,三日前入李府绣坊,月俸三两六钱,含‘夜工双薪’。”
三两六钱。普通绣娘不过一两二。陈墨睁开眼:“他女儿被扣了?”
“不是扣。”柳如烟摇头,“是高薪聘。李府说她针法细,特调入内院补贡品。”
但没人会为补贡品付三倍薪。陈墨起身,走到墙边地图前。李氏盐仓与陈氏工坊之间,隔一道废弃水渠,沿渠有矮墙,夜间巡更只走主道。若有人子时出坊,贴墙根行至盐仓后巷,一炷香内可往返。
他记得昨日课评箱里有张纸条:赵铁锤曾在酒肆醉语,“东家待我厚,可女儿命捏在别人手里,刀架着,总得割肉。”
当时他以为是牢骚。
现在看,是求救。
陈墨回身,对楚红袖道:“即刻起,工坊所有图纸副本停止流通。启用分段绘图——枪管、机匣、扳机三组,各由不同匠人绘制,不得互通。”
“那讲义呢?”楚红袖问。
“讲义重写。”他走向书案,抽出慕容雪昨夜交来的草稿,翻至核心页,提笔划去三处关键参数:导气孔直径、膛线螺距、复进簧弹性系数。重新填入一组虚假数值,笔迹与原稿一致。
写完,他将原稿投入火盆。火焰腾起,映出他袖口一道细痕——那是硝酸甘油瓶破裂时划伤的旧创,每逢阴雨微痒。火光跳动中,他取出青铜腰牌,打开暗格,取出一枚金穗稻种子,放在案角。
种子无用。但若有人想用它换火器机密,迟早会动这枚种子。
柳如烟站在一旁,见他收起重写后的讲义,用蜡封入特制竹筒。“这筒……”她欲言又止。
“加了双层夹层。”陈墨道,“外层写真名,内层写假名。若中途被拆,蜡封纹路会断。”
他将竹筒递出:“你亲自派追风隼送北境,路线绕开李氏三处哨点。告诉慕容雪,讲义有误,以新稿为准,旧稿作废。”
柳如烟接过,转身欲走,却被唤住。
“等等。”陈墨从书架取下一本《农政全书》,翻至夹页,抽出一张薄纸。是工坊布局图,标注了所有通风口与传声死角。
“你让千机阁查一查,最近有没有人用竹哨、鼓板之类,在工坊墙外对过暗号。”
柳如烟点头,将纸叠好收入袖中。
楚红袖低声道:“若赵铁锤真是被迫,抓他等于逼他女儿送死。”
“不抓。”陈墨坐回案前,提笔在账册上记下一笔:“工坊明日起实行双人监工制,所有关键工序,须两人同时在场签字。赵铁锤调去铸铁炉,远离图纸。”
他顿了顿:“再通知苏婉娘,查李氏绣坊近月支出——若突然多出一笔‘绣线损耗’,且是靛蓝染料,立即报我。”
靛蓝染料能浸透布纹,干后成硬片,可拓印文字。若赵铁锤将图纸压在布下描摹,再交给女儿,她只需将染布贴于纸上,拍打后揭下,字迹即现。
这是商队传账的老法子。
书房外,义勇军操练声渐歇。暮色漫过窗棂,照在案头青铜腰牌上,金穗稻种子投下一小片影。
陈墨伸手,将种子拨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