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钱压在地图上的第三日清晨,陈墨将那枚刻着“忠义”的私钱从案角拾起,指尖一弹,落入苏婉娘递来的青布袋中。袋子已装了十七枚同类铜钱,皆来自李氏米行发放的“劝农钱”。她未多言,只将账册合拢,交予楚红袖。机关臂轻响,账册滑入地底暗格,与残页并列封存。
陈墨走出书房,护庄队已在前院列队。三十七名工匠仍未归,名册摊在石案上,红笔圈出的姓名刺目如血。他抬手,将腰牌摘下,打开夹层,取出那片玻璃残片,置于掌心。阳光穿廊而过,光斑落在《坤舆万国全图》的庐州位置,恰好覆盖李氏庄园。
“传令,搜人。”他声音不高,“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五两银子一个,庄外三十里内,掘地三尺。”
楚红袖领命而去。陈墨转身步入工坊,窑炉残骸已被官府封条封锁,焦黑的炉壁倾斜欲倒。他蹲下,指尖抚过断裂的砖缝,忽停在一处夹层。砖石未完全烧熔,内里藏有一角布条,半焦,浸油,边缘整齐如剪。他取出,递与身后柳如烟。
她未用《风月录》比对,只将布条凑近鼻端轻嗅,低声:“火油库特供,府衙工曹专用。”
陈墨起身,将布条收入袖中。片刻后,钦差携赵明远入庄。赵明远立于阶下,官袍笔挺,目光扫过残窑,嘴角微扬:“陈少主,窑毁人亡,天意难违。你执意献技,恐伤天和,不如就此罢手,免遭更大劫难。”
陈墨未应,只对钦差拱手:“大人明鉴,此非天灾,乃人为纵火。火油布条藏于炉壁夹层,铁引信尚未燃尽,皆出自府衙火器库。若大人不信,可即刻开库查验,比对火油批次与引信制式。”
赵明远冷笑:“荒谬!你私藏禁物,反诬朝廷命官?这布条,焉知不是你自导自演?”
陈墨不答,只命楚红袖呈上物证。火油布条、铁引信、工曹小吏受贿证词三件并列于案。证词上按着红指印,写明三日前受赵明远亲信银二十两,令其“封口避祸”。
钦差皱眉:“此乃重罪,需详查。”
赵明远仍立:“一纸证词,不足定案。工匠皆逃,无人作证,你空口无凭。”
陈墨点头:“确实无人作证——因你已将三十七人逐出庐州,谎称‘遣散安置’。但他们姓甚名谁,家住何村,工钱几文,皆记在账上。”他示意苏婉娘展开工钱册,“昨夜,我已下令搜寻。三日内,若一人未归,便报官立案,以‘非法拘禁’论处。”
赵明远瞳孔微缩。
钦差沉吟:“若真有人失踪,确需彻查。”
赵明远急道:“不过是寻常遣散!何来拘禁?”
陈墨抬眼:“那请赵大人即刻交出遣散名册、安置凭证、路引文书。若无,便是虚言。”
赵明远语塞。
钦差目光渐冷。
陈墨转身,取出腰牌中玻璃残片,置于阳光下。七彩光斑投在《坤舆万国全图》上,映出蜿蜒水道与山川轮廓。他道:“此物非妖火所生,乃石英、碱灰、石灰熔炼而成。若为灾祸,光岂能照见山河?若为邪术,何以透光如水,隔热不烫?”
赵明远讥讽:“不过幻术罢了,有何用处?”
“有用。”陈墨直视他,“可制千里镜,观敌于百里之外;可作药瓶,察疫源而救万民;可为暖房窗,省炭薪而养作物。此技若成,淮南道可增产三成,何罪之有?”
钦差未语,目光落在光斑上。
赵明远嗤笑:“巧言令色!纵有此物,亦是奇技淫巧,岂能安邦?”
陈墨不怒,只道:“若大人不信,我可当场重造。”
赵明远一愣:“你敢?”
“有何不敢。”陈墨抬手,“取石英砂、草木灰、石灰来,比例七、一、一。三时辰内,必出成品。”
钦差点头:“准。”
当夜,府衙前院。陈墨亲率工匠搭起简易窑炉,石英砂过筛,草木灰提纯,石灰研磨。火焰升腾,炉温渐高。赵明远立于阶上,冷眼旁观:“若不成,便是欺君。”
陈墨不答,只将玻璃残片投入炉中。熔液渐成透明,缓缓流入模具,拉出一根细长玻璃管。清水注入,倒映月光如银。
钦差上前,伸手触管壁,惊道:“竟不烫手?”
陈墨将玻璃管置于火上炙烤,又浸入冰水,反复三次,管身完好无损。
“此物经得起寒暑,耐得住冷热。”他朗声道,“若为妖物,何以让盲者借凸镜见光?若为祸端,何以让李青萝以之配药,三日愈合金疮?技术本身无罪,罪在用之者心。”
赵明远脸色铁青:“你……你血口喷人!”
“我未指你纵火。”陈墨转身,将火油布条、铁引信、证词、寻人令四件物证并列呈上,“但此四物,皆指向府衙。火油出自工曹,引信制式与库中一致,证词有指印,寻人令已发出。若大人纵容此等行径,明日烧的便是粮仓,后日便是民房。”
他目光如刀:“玻璃窑火,照出的不是琉璃,是人心之黑。”
钦差猛然起身,袖袍扫落茶盏。瓷片碎裂声中,他喝道:“赵明远!暂革职,押回府衙候审!此案由陈氏主理重查,三日内报备!”
赵明远踉跄后退,官帽歪斜:“你……你不能——”
“我能。”钦差怒视,“你纵火毁窑,阻扰新政,私调火器,拘禁工匠,四罪并举,岂能轻饶!”
赵明远张口欲辩,陈墨却已转身,走向窑炉。火焰映照下,他将玻璃管高举,清水在管中流转,月光凝成一线银柱。
“此技不灭。”他说,“火可焚物,亦可炼宝。今日窑毁,明日再起。明日若再毁,我便建百窑千炉,烧到你们不敢再动。”
赵明远被押走前,回头死死盯着陈墨。陈墨未看他,只将玻璃管轻轻搁在石案上。管身清亮,映出满庭火光,也映出赵明远扭曲的面容。
钦差走近,低声道:“你可知此举,已触士族逆鳞?”
陈墨点头:“我知道。”
“那你为何还要做?”
陈墨伸手,将玻璃管扶正。清水晃动,银光微颤。
“因为有人想用嘴杀人。”他说,“而我,偏要用火,把他们的嘴烧烂。”
钦差沉默良久,终是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陈墨立于窑前,火焰映面。楚红袖悄然走近,递上一份密报。他未拆,只问:“人找到了?”
“二十六人,已接回。十一人,仍无音讯。”
陈墨将密报收入袖中,目光落在窑炉上。火焰跳动,熔液翻滚,新的一批玻璃正在成形。
他伸手,将一块石英砂投入炉中。砂粒坠入烈焰,瞬间熔化,化作透明流质,缓缓流动。
火焰突然一晃,炉口喷出一道青白火舌,直扑陈墨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