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过石槽,溅起浑浊水花,那枚铜钱早已沉底,只余一圈涟漪在灰云倒影中碎开。陈墨翻身下马,未及解缰,便从怀中取出一包焦黑土块,递向李青萝。
“阴山军粮所出,与黑肺症同源。”
李青萝接过,指尖捻开土屑,嗅了片刻,又以银簪挑取少许置于瓷片上,滴入药液。片刻后,药液泛出青紫泡沫。她抬眼:“含狼毒粉,极微量,却与火药残渣同炼,非自然混入。”
陈墨点头,将一截稻根递上。根须发黑,断面渗出暗红黏液。她以簪尖轻刮,凑鼻再嗅,眉心骤缩:“此毒经年浸染,可使谷物不发芽,人食之则肺腐。若播于良田,三年不可耕。”
陈墨转身,从马驮箱中取出三袋稻种,当众倾倒于石台。其中两袋金黄饱满,第三袋则颗粒干瘪,表皮泛灰。他抽出腰牌,取出一枚硝酸甘油小瓶,滴入灰种之中。药液渗入,种皮迅速起泡,腾起微弱白烟。
“此为受毒之种。”他抬声,“即刻焚毁,一粒不留。”
火把落下,灰种燃起刺鼻黑焰。围观农户屏息而立,无人出声。陈墨环视众人:“金穗稻自此统一种植、统一收储,非合作社不得私播。若有人以劣种混入,一经查实,株连三户。”
苏婉娘立于粮仓前,翡翠算盘在袖中轻响。她翻开账册,指尖划过新录条目:亩产六石二斗,较去岁增三成七。她未动声色,只在边角记下一行小字——“江南米价,今日骤降三成”。
陈墨步入田间,足踏新翻黑土。楚红袖随行,机关臂探入地下,测得墒情合宜。他弯腰拾起一株试种苗,根系粗壮,叶脉清晰,指腹摩挲叶缘,确认无虫蚀痕迹。远处,十座粮仓门扉大开,金黄稻谷如瀑倾泻,农工以木 shovel 推平堆尖,谷粒滚落阶前,聚成小丘。
可无人欢呼。
一名老农蹲在谷堆旁,抓起一把稻谷反复揉搓,忽低声问:“这粮,真能年年有?”
陈墨蹲下,与他平视:“你家三亩地,入社前亩收一石五,入社后六石二。三成归仓作种,三成纳租,四成归你,实得二石四斗八升。若仍自耕,扣除种子、牛力、水税,实收不过一石三。”
老农未语,只将谷粒在掌心摊开,又缓缓合拢。
“不信?”陈墨起身,招手唤来账房。算筹摆开,数字列于沙盘。他亲自演算,从播种到收割,从耗水到用工,逐项推导。围观农户渐聚,有人掏出自家粗纸账本对照,有人低声计算口粮余缺。
苏婉娘悄然退至一旁,算盘珠轻拨,核对各仓入库量。她忽顿住,指尖停在“壬字仓”条目上——该仓三日内入库金穗稻四百二十石,但无一来自合作社登记农户。
她合上账册,未声张。
午后,陈墨召集里正议事。堂上陈列竹制水位计、曲辕犁、筒车模型。一名老里正拄杖而立,冷声道:“祖宗之法,田由民耕,粮由民储。今你统购统销,形同官敛,恐遭天罚。”
陈墨不答,只命人牵来两头耕牛,分别牵引旧犁与曲辕犁入田。旧犁深陷泥中,牛力耗半,行不过十步;曲辕犁轻巧转向,犁沟匀直,一牛可耕双倍田亩。又取水位计插入田埂,刻度显示水深三寸七分,恰合《农政札记》所载最佳墒情。
“天罚?”陈墨立于田头,“若用旧法,涝时无计排水,旱时无策蓄水,才是真遭天罚。”
老里正沉默良久,终将拐杖顿地:“我愿派户长赴庄园学技。”
陈墨当即宣布设立“农师制”,每百户推选一人,赴陈氏庄园学习耕作、测墒、育种之法,学成归来,授技乡里。楚红袖领命督办,于夜间巡查农具库时,忽觉曲辕犁接榫处异样。拆开铆钉,发现一枚青铜钉,内侧刻有“李”字细纹。
她未惊动,只将铆钉收入袖中,次日交予陈墨。
“李氏残党未清。”陈墨摩挲钉痕,“他们不只阻挠,已在渗透。”
当晚,完颜玉自北境归来,皮囊中取出一卷鹰信。信纸由金翅雕爪部铜管携带,经风沙磨损,字迹残缺。她摊开于案,以油灯烘烤,隐字浮现:“金穗稻若成,中原十年无饥,兵不可征。令:毁种,非窃。可汗亲批。”
陈墨凝视良久,将信递予慕容雪。她阅毕,冷笑:“他们不要种子,要断根。”
“所以阴山瘟疫,非为杀兵,而为毁信。”陈墨起身,走向沙盘地图,“他们想让百姓怕粮,怕田,怕耕种。”
完颜玉低声道:“我族古训——‘断粮者,断国脉’。他们要的不是一场败仗,是让你们自己弃耕。”
陈墨下令:“追风隼增巡田亩,每日三轮,重点巡查边缘荒田。金穗稻种子分级保管,A级存地窖,双锁双岗;b级作诱饵,散布于外围田庄,设机关监控。”
苏婉娘补充:“市易司即刻发布新令,所有金穗稻交易,须持合作社印契,否则不予兑付。江南米价若再降,便知有人囤货压市。”
楚红袖道:“我已改装十架机关鸟,夜间巡田可喷洒石灰粉标记可疑人影。”
柳如烟从暗处走出,发间金步摇微颤:“教坊司旧档查得,王氏近月重金雇佣流民,伪装农户混入合作社。我已布下眼线,待其行动。”
陈墨点头,取下腰牌,将其中一枚金穗稻种子取出,置于灯下。种粒金黄,表面有细微沟纹,乃经多年选育所得。他轻轻合掌,将种子握入掌心。
“他们要毁种,我们就护种。”
“他们要断粮,我们就开仓。”
“他们要百姓怕田,我们就让田生金穗。”
次日清晨,陈墨亲登高台,宣布“金穗满仓”计划全面启动。十座粮仓同时开启,稻谷倾泻如金河。农户持印契排队领粮,孩童蹲在谷堆旁抓握玩耍。一名妇人抱着半袋米,忽然跪地叩首,泪流满面。
陈墨未扶,只命人记录每户领取数量,确保无一虚报。
苏婉娘立于交易所檐下,算盘珠响个不停。她忽觉指南针微偏,抬眼望向西北方向。胡万三站在船队码头,正指挥工人将百石金穗稻装船,鲸油锅炉已预热,蒸汽阀缓缓开启。
楚红袖在犁具库深处,用机关臂探查地底空洞。她发现一处隐蔽夹层,内藏三袋稻种,封口火漆完整,但袋角印有“壬字仓”暗记。
她未拆封,只在账册记下位置。
完颜玉于夜间放出追风隼,三只金翅雕相继腾空,爪部铜管中各藏一卷密信,分投三路驿站。她忽觉鹰羽微颤,低头见一只幼隼正啄食她掌心残粮。她轻轻抚过鹰首,低语:“去,盯住每一块田。”
陈墨回到书房,展开《坤舆万国全图》,在江南三道画下红圈。他取出《农政札记》,翻至开篇,提笔补写一行:“粮根之战,不在阴山,而在田亩;不在于种,而在于信。”
笔尖顿住,墨滴坠落,晕开“信”字最后一撇。
他未擦拭,合上札记,将腰牌放回案头。青铜牌面映着灯影,金穗纹路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