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坊的灰烬尚未冷透,胡万三已带着工匠重返废墟。地基处的炭层被一层层扒开,木梁焦黑断裂,瓦砾间散落着几片未燃尽的纸页。他蹲下身,用铁铲小心拨开浮灰,指尖触到一块半埋于土中的残页。墨迹被火燎得模糊,但“月饷三十贯”“西山营”几个字仍可辨认。
楚红袖接过残页,翻看边缘。她取出随身携带的比照册,一页页翻过陈氏掌握的军情记录。“西山营”,三字赫然出现在护田军训练据点名录中。她又将残页凑近鼻端轻嗅,纸面残留一股腥涩气味,与突厥细作惯用的狼皮纸相似。
“账册不该出现在油坊。”她低声说,“这不是收丝的黑市,是军饷发放的凭证。”
胡万三脸色一沉:“他们用陈氏的布匹换钱,再拿钱养兵?”
楚红袖未答,只将残页摊在石板上,用炭条描摹边缘火漆印的纹样。半枚印记残留,狼头与稻穗交缠,线条扭曲如誓约。
陈墨赶到时,残页已被拓印三份。他未看拓本,先接过原纸,指尖抚过火漆印位置。片刻后,他将纸递还,从腰牌夹层取出一张薄绢,是南洋货船清点单中拆出的密报副本。他铺开绢纸,与拓本并列。
“沈记监工,经手南洋染料,却在油坊发现护田军账册。”他声音平稳,“一条商路,两头通敌。”
胡万三握紧铁铲:“要不要连夜查西山营?”
“不。”陈墨收起绢纸,“先找源头。”
柳如烟当夜便动身。她换上素色裙衫,扮作教坊司遣散的乐师,提一具琵琶,叩响李玄策心腹幕僚的宅门。那人好音律,常召乐女入府奏曲。她指尖拨弦,曲调哀婉,趁其闭目沉醉,琵琶弦悄然滑出,割开书房夹墙的暗格封条。
羊皮卷藏在夹层深处。她未展开,只用指尖探过内侧压痕,确认字迹完整,便将其卷起塞入袖中机关。归途未遇阻拦,但她知,这卷密档一旦现世,便是刀锋抵喉。
次日清晨,密档摊在陈墨案前。羊皮泛黄,墨字密布,列明护田军每月接收突厥弓弩三百具、火油五十桶,交付方式为“分批运送金穗稻种至北境三驿站”。末页有李玄策亲笔批注:“待春耕毕,举事于庐州。”
陈墨将密档推至楚红袖面前。她迅速翻阅,在一处标注“西山营箭矢配发记录”的表格中,发现箭簇规格与突厥制式完全一致。
“他们用突厥的武器,练自己的兵。”她合上卷册,“名义护田,实则蓄逆。”
陈墨起身,命人备马。他召来胡万三、楚红袖、柳如烟,只说一句:“去西山营外,走一趟。”
庐州三老、商帮代表、制置使派出的观察员,皆被邀同行。陈墨未提前透露目的,只言“查验民间武装实情”。队伍行至西山营外围,他命人停驻,亲自带人攀上营寨东侧的断崖。
崖下营地戒备森严,但营墙外散落着几支断裂的箭杆。楚红袖拾起一支,掰开箭簇,内侧刻有突厥军器监的狼头标记。
“此物,与油坊账册、密档记载,互为印证。”陈墨将三件物证依次摆开:拓印的火漆印、箭簇实物、羊皮密档。
一名商帮长老皱眉:“仅凭几支箭,难定通敌之罪。”
陈墨不语,从怀中取出油坊残页,摊开于石上。他取出火石,轻轻敲击,火星溅落纸面。火光一闪,残页背面浮现出半行暗记——“甲辰三月,西山点兵,突厥使验械”。
众人皆惊。
“火漆印为凭,暗记为证,箭簇为实。”陈墨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护田军非民兵,乃士族私兵;非自卫,乃与外敌合谋。其目的,不在护田,而在夺权。”
一名制置使属官袖中微动,半块玉佩滑落,被胡万三眼疾手快拾起。玉佩雕工粗犷,背面刻有突厥文字。
陈墨未追究,只将密档高举:“此档出自李玄策密室,箭出突厥军器监,账册记西山营月饷。三者合一,证据确凿。护田军,实为叛军。”
消息当日传遍庐州。
傍晚,狱卒急报:李玄策于囚室自尽,遗书仅八字——“天命不佑,大势去矣”。
陈墨接过遗书,细看纸背。他取来烛火,缓缓烘烤,纸面渐热,背面浮现出极淡墨痕:“兄勿念,种已播。”
他将遗书投入灯焰。火光跳跃,字迹蜷缩成灰。
当夜,突厥信使悄然离城。护田军各营陆续解散,西山营寨门紧闭,旗杆空荡。
三日后,陈墨召集胡万三、楚红袖、柳如烟于书房。他取出南洋货船清点单副本,翻至最后一页,用朱笔圈出“沈记监工”四字。
“油坊焚毁,是灭口。”他说,“账册暴露,是意外。但他们没想到,火能烧纸,烧不了证据链。”
楚红袖道:“护田军虽散,但骨干仍在。若他日重组,必更隐蔽。”
“所以,不能再等。”陈墨将清点单折好,放入腰牌夹层,“南洋商路,必须彻底清理。”
胡万三点头:“我已查过,沈记名下有三艘商船,常走泉州至交趾线,船主与北驿馆往来的账目不清。”
柳如烟补充:“《风月录》中有记载,沈家管事曾在教坊司宴请突厥使节,用的是李府旧账房的名义。”
陈墨站起身,走到墙边,取下悬挂的《坤舆万国全图》。他手指沿南海航线缓缓移动,最终停在一处港口。
“泉州。”他说,“从那里开始。”
楚红袖取出随身携带的军情册,翻至南洋部分。她将沈记三艘船的编号、吨位、常行路线逐一列出,又在地图上标出其靠港频率最高的三处码头。
“若他们真在走私军资,必经水路转运。”她说,“陆路难避巡查,水路却可借商货掩护。”
胡万三沉吟:“但沈记有官牙背书,贸然查船,恐引士族集体反扑。”
“不必我们查。”陈墨将地图卷起,交予胡万三,“你以徽州商帮名义,向制置使递呈请,言南洋商船屡遭海盗劫掠,请求官府派水师护航。护航必登船查验,届时……”
“届时,赃物自现。”胡万三冷笑。
柳如烟取出琵琶,指尖轻拨弦索。她将一根极细的银丝缠于弦上,另一端连着袖中机关。“若有人想毁证,我这弦,也能断喉。”
陈墨未再言语,只从腰牌中取出一枚金穗稻种,置于案上。种子金黄饱满,表面有细微沟痕。
他用指尖轻轻一推,稻种滚落案沿,砸在地面,发出清脆一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