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片在烛火下微微卷曲,边缘炭化的痕迹尚未完全熄灭。陈墨将它置于案上,指尖顺着那行压痕划过——“三月……西仓……火”。他没有抬头,只是将布片翻转,露出背面的菱形网格纹路,与盐场废弃包装布完全一致。
他起身,推开书房门。外间已有三人等候:柳如烟立于左侧,袖口微动,似刚收起某物;苏婉娘执笔在册,眉心微蹙;慕容雪靠墙而立,手按腰间连弩机括。
“周记货栈的账已清。”胡万三的声音从廊下传来,脚步未停便入内,“他们用粗布转运的不止是假信,还有火油桶外衬。三日前,有两车货物经西门入城,报的是‘赈灾棉絮’,实则重量不符。”
陈墨点头,将布片递出。苏婉娘接过,对照笔迹簿比对片刻,低声道:“这压痕字形,与李氏私印用的朱砂笺规格相同。”
“他们要烧西仓。”慕容雪开口,“不是为了毁粮,是为了毁信。”
陈墨走到舆图前,手指落在西仓位置。那片废墟早已停用,地基松动,雨水积年渗漏,连护庄队都避而远之。正因如此,才成了最合适的靶子。
“那就把展会设在那里。”他说。
苏婉娘抬眼:“公开金穗稻育种法?还有脱粒机图纸?这等技术一旦外泄,再难收回。”
“他们已经在偷。”陈墨道,“偷得隐秘,不如我们放得光明。技术不怕人看,怕的是没人信它有用。灾民信的是分红,士族信的是祖制,唯有亲眼所见,才能动摇根基。”
柳如烟轻声道:“可耳目未清。账房刚抓了一个,难保没有第二个。”
“所以要快。”陈墨转向胡万三,“南洋的蒸汽脱粒机组,还能按时到?”
胡万三摇头:“风暴阻海路,船队滞留琼州。最快也得二十日后。”
“那就走陆路。”陈墨取出一份交易记录,“李氏余党还在用周记货栈走货,说明陆道未断。你把机器拆解,混在灾民采购队里运进来,以‘农具赈济’名义过关。”
胡万三眉头紧锁:“若他们真在等三月动手,我们大张旗鼓筹备展会,岂非正中其下怀?”
“他们以为我们在防。”陈墨目光沉定,“可我们要做的,是逼他们动。”
他转身召来楚红袖。她已带人勘测西仓归来,手中图纸摊开,标注着地基裂缝与旧排水渠走向。“渠深八尺,可容三人并行,出口在城外荒坡,覆土未实。”她指着一处,“若有人潜入,必经此道。”
“设岗不必明。”陈墨道,“让柳如烟调教坊司旧部,在周边茶肆酒楼散布消息——就说陈氏少主将在西仓现场演示‘稻谷变金’之术,引百姓围观。”
柳如烟嘴角微扬:“再让苏姑娘写几张告示,说参展农户可试用新式曲辕犁,十年免租。佃农最爱实惠,自会替我们传话。”
苏婉娘提笔便写,墨迹未干已命人张贴。不到半日,府城东市已有老汉围着告示议论:“西仓?那不是当年发大水塌了的地儿?”话音未落,便被旁人拉走:“你懂什么,陈公子要在那里变金子哩!”
消息如风扩散。
当晚,楚红袖带回新情:西仓周边近日出现数名流民,昼伏夜出,专盯废墟角落。其中一人右颊有刀疤,身形与李府旧日私兵名录中“赵七”相符。
陈墨即命柳如烟调取《风月录》,比对破庙往来记录。果然,此人曾在李玄策离京前夜出入其别院,后消失半年,近日方现踪城西。
“放个饵。”陈墨对苏婉娘道,“你拟一份假账册,写明‘西仓地下库藏火油三千桶,备展期照明之用’,由那名被策反的女探‘无意’泄露。”
苏婉娘领命而去。次日清晨,陈墨亲赴西仓。
废墟之上,杂草丛生,断梁横斜。他踩过碎砖,忽觉脚底一滞。蹲身拨开瓦砾,拾起半截烧焦的火绳,捻开外皮,内芯尚存硫磺气味。他凝视片刻,收入袖中。
归途中,遇一孩童在沟边玩耍,手中握着半块残布,正是菱形网格纹。陈墨蹲下问:“哪来的?”
“昨夜有人给饼吃,叫我扔这儿。”孩童答,“穿黑袍,脸遮着。”
陈墨将布收回,交予柳如烟。她查验后道:“不是陈氏布,是仿品,但针脚松紧与周记货栈的缝法一致。”
“他们在踩点。”慕容雪在旁道,“火绳、布片、流民,都是试探。”
“那就让他们看清楚。”陈墨站定,“展会分三区:一区展金穗稻全周期种植法,从选种到收割,全程公开;二区设机械阵列,曲辕犁、水力鼓风机、蒸汽脱粒机模型皆可操作;三区立合作社成果碑,刻下每一户入股灾民的名字与分红数额。”
“名字?”苏婉娘一怔。
“让他们知道,这不是陈氏的恩赐,是他们自己的产业。”陈墨道,“碑文由你执笔,用楷体,刻深些。”
筹备令下,各部即动。
胡万三改道陆路,将机械拆为三十箱,混入灾民车队。每箱外贴“犁铧赈济”封条,内藏齿轮与铜管。他亲自押运,途中遇关卡盘查,只称“陈公子体恤灾民,特批农具先行”。
柳如烟则命女探化作说书人,在城中各茶楼讲“金穗稻传奇”:说那稻种如何自天外飞来,如何在陈氏田中一夜生根,如何亩产六石而不倒伏。百姓听得入神,纷纷打听展会日期。
苏婉娘设计展台布局,以红黄绿三色分区标识。红区为技术核心,仅限登记农户进入;黄区为机械演示,设专人讲解;绿区为自由观览,供士绅百姓通行。
慕容雪调集机关营,在西仓外围布设琵琶弦陷阱与竹丝监听阵。楚红袖则按图施工,在旧排水渠出口埋设竹管共鸣器,一旦有人通行,地下即传颤动。
七日后,楚红袖深夜来报:“渠底共鸣器昨夜震动两次,间隔半个时辰,每次持续约十息,应是探路之人。”
“让他们走。”陈墨道,“火油若真入库,他们必再来。”
苏婉娘随即放出假账副本。三日后,柳如烟截获一名信使,搜出密信残页,上书:“西仓火油已备,待展日举事”。
陈墨将信投入烛火。火光映照下,他袖中那半截火绳静静躺着,硫磺味仍未散尽。
次日,他再赴西仓巡视。展台已初具轮廓,木架林立,工匠往来。他走到主台前,伸手抚过横梁。木料干燥,接榫处牢固。忽觉指尖微黏,低头看去,梁底有一道暗褐色痕迹,似曾沾染油渍。
他未声张,只命人取来细砂布,令工匠打磨整根横梁。砂布过处,油污渐显,范围竟延展三尺有余。
“不是偶然沾染。”楚红袖检查后道,“是预先涂抹,遇热即燃。”
“他们已进来过。”陈墨道,“而且,不止一次。”
他转身下令:“从今日起,所有建材入仓前必经火油检测。楚红袖,你带人在主台地下埋设双层竹管,一旦检测到硫磺挥发,立即示警。”
傍晚收工时,一名工匠在拆除旧墙,从夹缝中掏出一包油布包裹的黑炭块。陈墨接过,掰开一角,内里掺有硝石粉末。
他将炭块放入陶罐,密封后交予慕容雪:“存入地窖,标记‘展用燃料’,放在最显眼处。”
入夜,他独坐书房,取出青铜腰牌,打开夹层。金穗稻种子完好,硝酸甘油小瓶未动。他合上腰牌,放在灯下。火光透过缝隙,在墙面投出一道细长的影。
窗外传来脚步声,柳如烟步入,递上一份名录:“教坊司线报,那疤面汉子今晨去了城南火油铺,买了五斤‘灯油’,用的是李氏旧仆的印鉴。”
陈墨接过名录,未看便搁下。他从袖中取出那半截火绳,平放在案上。火绳末端焦黑,中间一段却保存完好,纤维整齐,显然是特意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