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初透,泥泞的田埂上还留着昨夜火把残骸的焦痕。陈墨立在合作社辕门前,手中那卷布条已被雨水泡得字迹发散,但“壬字三仓,火油入库”几个字仍清晰可辨。他未将它收起,而是交到胡万三手里:“查盐道,追流向,从每一粒盐的结晶开始。”
胡万三接过布条,扳指在指节间连转两圈,忽咬舌尖,清醒神志。他刚要开口,远处传来一阵低哑的咳嗽声。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正蜷缩在竹篱外,有人抱着枯枝取暖,有人以雪代水喂怀中婴孩。他们不敢靠近,只远远望着那扇敞开的辕门,眼神里混着饥渴与戒备。
“士族散的谣言还在。”苏婉娘不知何时已站在陈墨身后,手中捧着一本新制账册,“说你夺田吞产,说这合作社是圈人做奴的牢笼。”
陈墨点头,将青铜腰牌解下,放入她手中。“开仓施粥,三日内不问籍贯、不论出身。但凡来者,先登记姓名、籍贯、技能,录入千机阁密档。”
苏婉娘翻开账册第一页,已有楚红袖用机关刻印的格子——口数、年龄、擅长、健康状况。她提笔蘸墨,在“赈济”栏写下第一条:“以劳换粮,以技入股。”
第一口大锅架在田头,米粥翻滚,热气蒸腾。陈墨亲自执勺,将一碗热粥递到一名老妇手中。她双手枯瘦,接过铜勺时指尖微颤,低头道谢,袖口却滑落半片火漆残印,暗红斑驳,似曾被火燎过。陈墨不动声色,任她退入人群。
粥施至午时,流民渐聚。有人试探着询问能否借农具耕作,有人低声打听“这社里可收孤寡”。陈墨命人抬出竹制水位计与改良曲辕犁,立于田头。
“金穗稻不怕涝,但需知水深。”他将水位计插入泥中,指针随地下水位缓缓升起,“埋设此物,三日内可测田土干湿,决定是否排水。”
一名青年男子上前试用曲辕犁,动作生疏,却故意在翻土时卡住犁铧,致使土块翻覆不均。陈墨未斥责,只蹲下身,亲手调整犁舌角度,再推一次,泥土如浪般整齐翻开。
“每户可借三亩试种田。”他直起身,声音传至人群,“收成五五分成。若亩产达四石,即转为正式社员,享水利、种子、仓储三免。”
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一名老农颤声问:“若种不好呢?”
“种不好,粮照给。”陈墨答,“但需参加农技课,学完再种。”
苏婉娘随即宣布《灾民入社章程》九条,由柳如烟在旁用算盘核算工分制度。登记处设三处,灾民按批次录入信息,孩童可入临时学堂,病患送至李青萝所设医棚。
夜幕降临时,合作社内已安置三百余户。篝火点起,粥香弥漫,有人低声哼起庐州旧调。陈墨立于高台,见田埂上人影往来,不再是昨夜的刀光火影。
但楚红袖却在子时悄然归来,左臂义肢轻响,掌中握着一根断裂的竹丝。
“东区新垦田外围,有人私挖沟渠。”她声音低沉,“我布了红外竹丝网,今夜捕到一人,已制伏。”
陈墨随她前往。被捕者被缚于哨塔下,面蒙黑巾,双手反绑。楚红袖取下蒙巾,露出一张年轻却僵硬的脸。
“谁派你来的?”陈墨问。
那人闭目不答。楚红袖冷哼一声,义肢微动,一枚透骨钉自袖中滑出,轻轻抵住其喉结。那人终于睁眼,目光闪躲。
“李玄策……死前有令。”他低声道,“毁田种信,乱其民心。让我们混入灾民,坏你技术名声,断你人心。”
陈墨蹲下身:“怎么坏?”
“卡犁铧,毁水位计,夜里引水淹田……让人说你的法子不灵。”
楚红袖从其怀中搜出半页残纸,墨迹潦草,绘有沟渠走向。她一眼认出:“《风月录》的纸。”
陈墨接过残页,边缘焦黄,似曾被火焚过半,但中央一行小字清晰可见:“城南柳氏暗渠图,通巢湖西岸。”
他未言语,将残页收入袖中。
次日清晨,陈墨召集所有试种户于东区田头。他当众演示水位计埋设流程,再命人将那名被捕者押至场中。
“此人昨夜挖渠引水,欲淹新田。”他声音平静,“他不是灾民,是士族余孽。”
人群中一阵哗然。那青年男子被推上前,正是昨日故意卡住犁铧之人。他脸色发白,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我……我爹被李家扣在江南,他们说若不照做,就断他口粮……”
陈墨盯着他,片刻后道:“供出同伙,可免死罪。若再犯,不单逐出合作社,且交官府治以通敌之罪。”
男子颤抖着供出另两人藏身之处。楚红袖带人搜查,果然在救济棚后挖出藏匿的铁镐与火油罐。
午后,苏婉娘送来最新登记册。三百七十二户,其中农技娴熟者八十九人,工匠二十三人,医者五人,塾师四人。她翻至末页,低声道:“那老妇,名叫周氏,原是李氏庄园厨娘,火漆印是她偷藏的账册残印——李家曾用此印封存‘以盐抵药’的密档。”
陈墨点头:“她递还铜勺时,手抖得不像饿的,是怕。”
“她没走。”苏婉娘说,“留在了织坊,说会染烟雨绫。”
陈墨望向远处。田间已有灾民在试种金穗稻,水位计插在田角,随风轻晃。一名孩童蹲在旁边,盯着指针,忽然跳起大喊:“水升了!水升了!”
陈墨嘴角微动,转身走向账房。
账房内,柳如烟正将新录灾民信息填入密档。她抬头见陈墨进来,翡翠算盘珠串轻响,忽停。
“千机阁昨夜收到一条密报。”她声音压低,“城南柳氏宅院,昨夜有人进出,形迹可疑。守夜人见其手持半卷残图,与你手中那页相似。”
陈墨从袖中取出《风月录》残页,摊在案上。柳如烟凝视片刻,忽然伸手,拨动算盘最右一串珠。
暗格弹出,内藏一卷泛黄图纸。她取出展开,正是完整的“城南柳氏暗渠图”,与残页严丝合缝。
“这是当年我陪嫁时,从后院密室带出的。”她声音冷了下来,“没想到,他们还在用。”
陈墨指尖抚过图上标注的三处暗渠出口,皆通向巢湖西岸盐窑旧址。
“胡万三查到的异常鲸油消耗。”他低声道,“不是运火药……是运人。”
柳如烟猛然抬头。
“余孽未尽。”陈墨将图纸折起,收入怀中,“他们还在动。”
他转身欲出,忽听账房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一名登记员冲进来,脸色发白。
“东区田头……那男子……他咬破了藏在牙中的蜡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