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东面吹来,带着湿土与腐草的气息。陈墨站在东场粮棚外,手中竹册翻至第三页,指尖在“糙米两斤,工钱十文”一行停了片刻,随即划向下一列。他未抬头,只道:“今日登记入册的灾民,比昨日多出八十三人。”
柳如烟立于侧后,袖中《风月录》已合拢,指腹摩挲着封皮一道细裂。“李氏告示贴出第四日,流民来源地集中在寿春、霍丘两县,皆是去年秋赋加征三成之地。”她声音压得极低,“修官道的工钱是五文,供粥一次,完工赠种三升——明面上比我们少给五文,可那‘良种’二字,是冲着金穗稻来的。”
陈墨合上竹册,交还给身旁执事。“放话出去,明日开始,凡携家带口者,可领半袋麸皮作炊薪。另设育秧组,优先录用老弱妇孺,工钱照付。”他顿了顿,“种子不发,田可租。”
消息当夜传开。三更天,胡万三的信鹰落于院中竹架,爪上绑着半片布条。陈墨取下,置于灯下烘烤,油迹浮出“驱佃为流,周令”四字。他将布条递给楚红袖,她以义肢齿轮轻碾纸角,确认火油成分类同前次。
次日辰时,东场粮棚排起长队。灾民衣衫褴褛,多数面有菜色,却秩序井然。楚红袖巡至北角,见一瘸腿老汉立于队尾,手中竹篮空荡,既不领米也不登记。她缓步靠近,借义肢齿轮转动声掩住脚步,耳中捕捉到一句低语:“西场的地翻了几垄?种还没发?”
老汉察觉有人,立刻低头,袖口微动。楚红袖不动声色,待其转身离去,悄然拾起地上一片焦纸残角。她回至暗室,以热铁轻熨,纸面浮出半行字:“种乱于民,火起西场”。她将残片压入竹匣,命人速送陈墨。
午后,苏婉娘携账册至东场。她未入主棚,径直走向侧厢,将三本日志摊于木案。笔尖点在支出栏:“米粮日耗较登记人数多出三十七份。”她以算盘珠轻压纸缘,留下一道微凹痕迹,与往日标记手法一致。随后,她命账房将三日内领工牌者名录誊抄两份,一份留底,一份送往庄园。
傍晚,城中传出流言。府学几名儒生在茶肆高谈,称陈氏“假借赈济,实则役民”,“每斤糙米成本不过三文,却标工钱十文,分明是笼络人心,图谋不轨”。更有甚者,指救济站所用竹牌刻有暗纹,疑为“奴籍烙印”,煽动灾民拒领。
陈墨闻讯,未动怒,只召苏婉娘。次日清晨,救济站外立起三块木牌,上书三日来收支明细:米粮来源、运输耗损、工钱发放名单,皆列得清清楚楚。商会两名执事持印鉴到场,逐一核对画押。另有两名退伍老兵被请为“监督里正”,腰挂竹牌,手持量尺,随时抽查工时与口粮。
第三日午前,一名自称“流民代表”的中年男子在棚前高声质问:“为何我报了七日工,只发五日钱?”话音未落,一名老农模样的里正上前,翻开工册,指着一行字道:“你名下七日工,三日在李家庄修渠,两日在王家田翻土——可我陈氏工棚,只录本场劳作。”男子语塞,额头沁汗。里正又从怀中取出一张旧契,抖开道:“你去年租种李氏三亩薄田,欠租未清,如今倒来讹诈?”
围观灾民哗然。流言不攻自破。
当晚,陈墨在书房摊开《坤舆万国全图》。他取灯油滴于指尖,轻抹在东场西角位置,油痕缓缓扩散,显出一个“壬”字轮廓。他凝视片刻,将油灯移近,火光映照下,字迹边缘与扬州盐港那艘改装货船的登记印痕走向一致。
他正欲合图,门外传来急促脚步。慕容雪推门而入,甲叶轻响。“李氏工地已三日无人应募,今日午时,其管事带人强拆东场外围竹篱,称‘占道妨工’。我已命人重立,并加高半尺。”她顿了顿,“另有一批新到灾民,约四十余人,昨夜集体入住西场草棚,未登记,未领粮。”
陈墨抬眼:“可查来历?”
“伪装成逃荒农户,实则体格健壮,夜间聚议。”慕容雪道,“我已派亲卫混入,携带空心竹杖。”
陈墨点头:“不必等他们动手。明日放风,说西场将提前发放试验田租赁凭证,限前百名登记者。”
次日清晨,西场草棚外果然聚集百余人。灾民争先恐后,秩序渐乱。忽有一人高喊:“陈氏只给富户发田!我们白干三日,一粒种都没见着!”人群骚动,数人冲向粮仓竹门。
楚红袖立于高台,义肢轻敲地面三下。埋伏在棚顶的亲卫猛然掀开茅草,抽出竹杖,短矢疾射,当场制伏五人。搜身时,从一人腰间摸出一枚铜牌,上刻李氏私印。其余四人皆无凭证,衣内却藏有统一规格的干粮袋。
陈墨闻讯赶来,当众将四人松绑。“你们受人驱使,我不追究。只问一句:谁让你们来闹的?”
四人低头不语。唯被押铜牌者冷笑:“东场西角,三日后有‘风’。”
陈墨未动声色,只命人将铜牌封存,押送府衙报案。他转身走向地图,目光再次落于西角。他取出一枚金穗稻种子,浸入灯油,在“西场”二字上轻压。油痕扩散,与先前“壬”字重叠,边缘裂纹竟与扬州货船桅杆旗布条上的刮痕完全吻合。
他将种子收回腰牌,合拢暗格。硝酸甘油胶囊与种子并列,未再取出。
次日,救济站新增一条规矩:凡领工牌者,须按掌印于竹册。苏婉娘亲自监印,发现一名青年右手掌纹模糊,似经火灼。她未声张,只将其工牌编号记于算盘第七珠,暗扣一格。
楚红袖在西场巡查时,见昨日那批灾民已散去大半,仅余十余人留守草棚。她绕至棚后,发现地面新覆浮土,以义肢轻戳,土质松软,下有空腔。她悄然退走,命人备好铁锹,却不下令挖掘。
第三日清晨,东场西角突起浓烟。陈墨正在核对新一批登记名册,闻报抬头。他未起身,只将手中竹笔轻轻搁在案上。
烟是从一片废弃菜畦升起的,火势不大,却持续不散。亲卫查后回报:有人在地下埋了湿稻草与硫磺混合物,点燃后阴燃冒烟,不烧物,只造势。
陈墨起身,走向西角。他蹲下,伸手拨开灰烬,指尖触到一块烧焦的布角。他将其拾起,展开,边缘织纹与老张头吐出的舞绡残片一致。他将布角收入袖中,站起身,望向远处李氏庄园方向。
他转身,对随行执事道:“今日工钱加发五文,全数以铜钱发放,不得折米。”
执事领命而去。陈墨站在原地,手指缓缓摩挲袖中布角。他未再看地图,也未回书房。
西场的烟仍未散尽,风向由东转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