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的手按在马颈上,瘦马鼻息微弱,缰绳末端的舞绡残片被露水浸透,垂坠如凝血。他未抬头,只低声问:“医馆来人了?”
“半个时辰前就到了。”胡万三站在三步外,扳指卡在指节,声音压得极沉,“苏姑娘吐了黑血,李青萝正在施针。”
陈墨松开马缰,转身就走。脚步踏在山道碎石上,每一步都像踩进未干的账册墨迹里。他没再看那匹马,也没问管事的尸首如何处置。身后众人默然跟上,楚红袖的义肢齿轮轻响,慕容雪的箭囊擦过竹枝,柳如烟指尖捻着香囊,磷粉在袖中微温。
医馆门扉半开,药气混着焦苦味扑面而来。陈墨跨过门槛时,正见李青萝拔出银簪,簪尖沾着一丝黑线般的血。她抬头,目光与陈墨一撞,随即垂下:“是‘九阴断肠散’,慢毒,积在肝脾,发作时脉乱如麻。我已用曼陀罗压制,但若不找出毒源,七日内必再复发。”
陈墨站在床前。苏婉娘面色青白,唇缝残留乌痕,呼吸浅得几乎看不见胸膛起伏。他伸手探她腕脉,指尖触到皮肤的瞬间,察觉一丝异样——不是冷,也不是热,而是像账本纸页被反复摩挲后的那种微糙,像是有人用看不见的笔,在她血肉里记了笔暗账。
“她最近服过什么?”他问。
“安神汤。”李青萝从药囊取出药方,“每日一剂,由厨房专人煎煮,药材清单在此。”
陈墨接过药方,目光扫过“赤苓”二字,停住。他记得药园上月新收的赤苓,色泽红褐,气味微辛,而这张方子上的赤苓,产地栏空白。
“查近半月的采买记录。”他转身走出医馆,直奔书房。
胡万三紧随其后,从柜中抽出账册残页。火光映在纸面,他用铜尺压住一行数字:“三次采购,每次十斤,付银票,无署名。但印章边缘有油渍——是鲸油。”
陈墨接过残页,指尖抚过印章残迹。鲸油烘烤过的木炭,商船燃料的标记,上一章的线索还未冷却。他将账册翻至“济仁堂”条目,又从袖中取出管事尸身搜出的半枚残印,铜质断裂处的纹路,与账册上的“周”字左半,严丝合缝。
“周氏。”他低声说。
胡万三点头:“李氏旁支,家主周砚之,城西药铺多挂其名下。济仁堂三日前已被查封,掌柜失踪。”
陈墨将残印收入怀中,未再说话。他取出随身腰牌,打开暗格,取出金穗稻种子,放在灯下。火光映出种子表皮的细微沟纹,像极了账册上被篡改后又重写的墨痕。他忽然想起什么,转身从书架取下《坤舆万国全图》,翻至淮南道局部,指尖点在济仁堂的位置,又滑向教坊司旧址。
“柳如烟。”他唤道。
柳如烟已在门外候着,听见名字便走进来,手中拿着《风月录》。她翻开一页,指尖停在一行小字上:“周砚之,三月十七夜,入教坊司‘醉月楼’,与账房先生周文远密谈半个时辰,付金五锭。”
陈墨盯着那行字,未动。楚红袖此时走进来,手中托着一件折叠整齐的襦裙——苏婉娘昨日所穿。她将衣服摊开在桌上,指向袖口内衬:“这里有针孔,极细,不像是缝补。”
她用镊子挑开衬里,取出半片烧焦的布料,纤维焦黑卷曲,却仍能看出纹路——与山道瘦马上系着的舞绡,同出一源。
“毒不是从药里来的。”陈墨说,“是载体。”
“舞绡布能载毒?”胡万三皱眉。
“不是布本身。”李青萝不知何时也进了书房,手中捏着方才诊病时耳坠掉落的白色粉末,“这粉遇湿泛腥,是‘腐心草’提纯后的残剂,极难察觉。若将毒粉浸入布料,再以火略烧,毒性会随烟气渗入衣物纤维,穿者日久必中。”
陈墨目光一凝:“所以苏婉娘不是喝了毒,是穿了毒。”
楚红袖立刻道:“查她近半月换洗的衣物,尤其是从外带回的。”
柳如烟摇头:“她极少出门,衣物多由庄内浣洗。但……上月初,她曾收过一盒‘云锦坊’送来的绣样,说是江南新纹,可作织机改良参考。”
“云锦坊。”胡万三冷笑,“周氏名下产业。”
陈墨起身,走到灯前,将舞绡残片浸入一碗清水。水波微漾,片刻后,布面析出极淡的红色痕迹,弯折成角,像被刀削去一半的“壬”字。
“又是‘壬’。”胡万三低声道,“堤坝引信、管事残印、账册标记……现在连毒布上也有。”
陈墨盯着水中字迹,未语。他忽然将腰牌按在灯焰上烘烤。青铜受热,表面浮出细微油痕,他用指尖蘸了灯油,在纸上描摹——油痕遇热显影,半个“周”字缓缓浮现,与账册印章、残印完全一致。
“鲸油不是标记。”他说,“是显影药。他们用鲸油写字,常温不可见,遇热则现。管事带出的账册、周氏的银票、甚至毒布上的指令……都是用这法子传递。”
胡万三猛地抬头:“所以周文远不是主谋,他只是传令的。真正发号施令的,是能同时掌控账册、药铺、教坊司、商路的人——是李玄策。”
陈墨将腰牌收回,指尖残留灯油的焦味。他走到窗前,窗外夜色未退,医馆方向仍有微光。他知道,这一局的棋子早已布下,从堤坝火药到舞绡毒布,从账册篡改到人命相搏,每一步都指向那个风度翩翩却心如蛇蝎的士族嫡子。
“不能等。”他说。
柳如烟立即道:“我可调千机阁暗线,查周氏宅院出入记录。”
楚红袖补充:“我带机关小队,连夜搜查云锦坊库房,若还有未拆封的绣样,必藏毒布。”
胡万三则翻出商路图:“我即刻传令徽州,封锁所有李氏货船,尤其是运绸缎的。”
陈墨点头,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李青萝身上:“苏婉娘能撑多久?”
“三日。”李青萝声音冷静,“三日内若不能断毒源,毒性入髓,药石无灵。”
陈墨取出青铜腰牌,交给柳如烟:“启动千机阁二级预案,所有暗线归你调度。胡万三,你带商队查货船,楚红袖,你带人搜云锦坊。慕容雪——”
他顿了顿。
“你留守医馆,守着苏婉娘。若有人靠近,格杀勿论。”
慕容雪点头,短弩已握在手中。
陈墨转身走向门口,脚步未停。他必须赶在毒性彻底发作前,把这条毒链从根上拔起。他走出书房,夜风扑面,远处医馆的灯还亮着,像一粒不肯熄灭的火星。
他抬手摸向怀中残印,铜边锋利,割得指尖微痛。
柳如烟站在书房灯下,将《风月录》翻到最后一页,指尖无意划过纸缘——一道极细的刻痕,形如“壬”字,与账册边缘的痕迹,一模一样。
她未察觉,那枚遗失的淬毒银针,此刻正躺在城东破碗中,针尖朝上,映着初升的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