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底那声轻咳散入雾中,陈墨未动,只将半片狼头布投入深井。布片悬停片刻,被一股暗流卷入深处,再无声息。
他转身便走,脚步未乱。楚红袖紧随其后,指尖在机关臂上一拨,十二枚透骨钉归槽,无声无息。
“封锁枯井三里,千机阁夜巡队换暗哨,不许点火把。”陈墨边行边道,“凡靠近者,记貌、录声、辨步频,不许惊动。”
楚红袖应声而去。
陈墨径直走入工坊偏院,柳如烟已在案前候着,翡翠算盘横置,珠串轻响。她抬眼:“《风月录》查完了。近十日出入西村的李府家丁共十七人,其中三人曾入李玄策书房当值,一人昨夜未归册。”
“名字。”
“周七,右颊有疤,惯用左手,三年前从徽州调来。”
陈墨点头,从袖中取出井壁残布,烟雨绫质地,内侧字迹模糊。他将其平铺案上,柳如烟立刻取来磷粉薄撒,字迹渐显:“……三更,窑后柴堆,换药。”
“陶窑。”陈墨指尖划过“窑”字,“城西那座废弃的?”
“正是。前月报停,窑主称病南下,地契转至李家名下。”
陈墨未语,转身出屋。半个时辰后,慕容雪带两名亲卫返庄,甲胄未卸,肩头沾尘。
“查到了。”她将一卷布条搁在案上,“城西客店‘安泰居’,三日前有李府家丁投宿,衣袖带血,店主认出是周七。次日清晨,床褥夹层发现此物。”
胡万三从旁接过,凑近鼻端轻嗅,又以指捻布纤维:“烟雨绫,苏姑娘常穿的料子。边缘焦痕规则,是火灼而非撕裂——有人用热铁压断,怕留下毛边。”
他再细看,从焦痕中心挑出一丝银线,极细,泛青光。
“这不是普通火烫。”胡万三眯眼,“是引信残留。有人用定时火折子烧布,控制时间。”
陈墨目光一凝:“火药?”
“不止。”胡万三沉声道,“我取了床板缝隙的尘土,含硫磺与鲸油混合颗粒,比例……和西田大火残留油罐里的完全一样。”
屋内一时寂静。
慕容雪冷笑:“他们烧了稻田,还不够,还要炸什么?”
“不是炸田。”陈墨缓缓道,“是炸人。炸心。”
他起身,走到墙边,取下悬挂的《坤舆万国全图》,指尖划过城西区域:“陶窑地势低,三面环坡,若藏火药,必为大规模爆燃。但若只为炸人,为何不直接动手?为何绑走苏婉娘,又留线索引我们追查?”
“他们在等。”柳如烟低声道,“等人心散,等退股,等我们乱。”
陈墨点头:“所以这火药,不是终点,是手段。他们要的,是让所有人相信——陈氏掌控不了局面,金穗稻保不住,连人都救不了。”
他顿了顿,声音转冷:“那就让他们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局中人。”
当夜,慕容雪带亲卫潜行至陶窑外围。月隐云后,窑口塌陷,地表荒草丛生。她伏于坡顶,命人分三路探查。
半炷香后,一名亲卫回返,附耳低语。
“北侧土坡有新翻痕迹,像是掩埋了入口。空气中有硫磺味,混着鲸油,极淡,但确实存在。”
慕容雪皱眉:“守卫呢?”
“四人,黑衣蒙面,佩刀制式非府衙所发,动作僵硬,像是死士。”
她不再多言,返庄复命。
陈墨听罢,只问一句:“地窖铁门可看清?”
“铁质,内侧刻有标记——狼头。”
“和张老幺吐出的布条一样。”柳如烟接话,“李玄策的私兵,已不止在明面活动。”
陈墨沉默片刻,转身走向工坊密室。胡万三紧随其后,取出鲸油检测仪——一根中空竹管,内嵌浸过特制药水的棉芯。
“明日商队运盐出城,途经陶窑。”胡万三道,“我可借机靠近通风口,采气。”
“去。”陈墨道,“但只许一次。多则必疑。”
次日午时,商队启程。胡万三坐镇押运,竹管藏于车辕夹层。行至陶窑附近,他佯装检查车轮,俯身时将竹管插入地表一道细缝,棉芯微颤,吸满气体,迅速封存。
回庄后,他立于密室灯下,将棉芯投入硝石水,再滴入鲸油试剂。液体由清转浊,最终沉淀出一层灰白结晶。
“成分一致。”胡万三斩钉截铁,“硝石七成,硫磺两成,木炭一成,另掺磷粉,遇潮易自燃。更关键的是——”他指向结晶边缘,“有银粉残留,这是增强爆燃的导火材料,只有军械坊才用得起。”
陈墨盯着那层灰白,缓缓道:“他们不是想烧田,是想炸仓。炸东仓。”
“东仓?”柳如烟一惊,“那里存着今年全部新种!”
“正是。”陈墨冷笑,“他们烧了西田,逼人退股;绑走苏婉娘,乱我人心;如今在陶窑囤火药,只待时机,一举炸毁东仓,让万石种子化为灰烬。届时,谣言四起,社户溃散,陈氏根基自毁。”
屋内众人皆沉。
慕容雪握紧刀柄:“现在就攻?”
“不。”陈墨摇头,“他们既设局,我们也布网。陶窑是饵,东仓是饵,连苏婉娘,都是饵。”
他抬眼:“让他们以为,我们慌了。”
当夜,陈墨召集亲信,宣布三日后将亲自押运新种入东仓,广贴告示,震动全城。
“李府必动。”他低声对慕容雪道,“你带精锐埋伏陶窑,等他们调兵运药,一网打尽。”
慕容雪领命而去。
胡万三则下令封锁四门,商队出入皆需查验,暗中调船待命,以防火药转移。
陈墨回书房,取出苏婉娘常用账册,一页页翻查。笔迹熟悉,条目清晰,唯独昨日一笔支出异常——“购炭三十斤,用于熏衣防潮”。
他指尖停在“炭”字上。苏婉娘从不用炭熏衣,她嫌气味呛鼻。
正思索间,柳如烟匆匆入内,手中持一信。
“刚在书房门缝发现的,无署名,但纸是李府账房专用青竹笺。”
陈墨接过,展开。字迹娟秀,仿若苏婉娘亲书:
“墨:我无恙,勿忧。若欲相见,明日子时,独赴城南废祠,不许带兵。种可弃,人不可失。”
他细细看过,目光落在“墨”字末笔——本该左收锋,却向右挑出,如钩。
“假的。”他将信搁下,“笔迹模仿得像,但习惯改不了。苏婉娘写字,收笔从不回钩。”
柳如烟松了口气:“那我们不理?”
“不。”陈墨起身,从腰牌中取出一枚金穗稻种,放入袖中暗袋,“我去。”
“你疯了?”柳如烟失声。
“正因我不去,他们才敢绑人。”陈墨整袖,“我去,他们才敢动陶窑。一动,慕容雪就收网。”
他顿了顿:“而且,苏婉娘若真在废祠,我不能弃她。若不在,我也得知道,他们下一步要什么。”
柳如烟咬唇:“至少带几个人。”
“带人,他们就不露面。”陈墨道,“独行,才像真。”
他走向院门,夜风拂袖。楚红袖悄然现身,递上一枚竹哨。
“千机阁在废祠四周布了哨,若有异动,吹哨即援。”
陈墨接过,收入袖中。
临行前,他驻足片刻,从袖袋取出那枚稻种,握在掌心。种壳微裂,似有生机欲出。
他闭了闭眼,再睁时,已无波澜。
马车出庄,直奔城南。月光斜照,废祠轮廓渐现。残垣断壁,门扉半倾。
陈墨下车,独自走入祠内。供桌塌陷,香炉倾倒,地面积尘,唯有一物醒目——一只绣鞋,绯色襦裙边,针脚细密。
他认得,是苏婉娘去年所穿。
他俯身欲拾,忽闻屋顶瓦片轻响。
抬头,一道黑影正从梁上跃下,手中寒光直取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