钉尖偏转三度,指向巢湖深处。陈墨未动,只将沙盘边缘一枚铜铃轻轻推至水道交汇点。铃身微颤,却不发声。
他转身走出静室,檐下风灯被夜风压得低垂,火苗贴着灯罩一侧燃烧,映出他袖口一道未干的墨痕。那是方才在图纸上勾画的信号折射路径,从三江口沿水脉北上,穿盐场,过铁坊,最终沉入稻田地底。
十万亩金穗稻已熟,穗头低垂,谷粒饱满泛金,秋分日的阳光洒下,田面如铺熔金。可陈墨立于田埂,目光扫过阡陌,不见农人挥镰,不见牛车往来。田间小路上,连脚印都稀少。
“收成压市。”胡万三不知何时已立于身后,右手指节摩挲着翡翠扳指,声音低沉,“昨夜三处粮栈同时挂出‘拒收新稻’牌。市价一夜跌三成。”
陈墨未应,只蹲身抓起一捧泥土。土质松软,含水量适中,正是他早年设计的竹制水位计调控结果。他指尖捻动,忽觉异样——土中混有极细的黑色颗粒,非炭灰,非腐植。
“不是自然落土。”他说,“是埋过东西。”
胡万三蹲下,取一粒黑粒置于鼻端轻嗅,瞳孔微缩:“火药残屑。湿土压过,未燃尽。”
陈墨起身,望向远处一座废弃仓廪。那原是陈氏旧盐库,后因地下水浸停用,墙垣倾颓,却仍有守仓人影走动。
“你带船队绕巢湖三日,可曾见此仓夜间有火光?”
“有。”胡万三点头,“每夜子时前后,窗缝透红,似炉火,却无炊烟。我疑是偷囤私盐,未敢轻动。”
陈墨从腰牌中取出一枚微型齿轮,正是前夜从楚红袖机械臂中脱落的那枚。他将其置于掌心,以指腹摩挲齿纹。这齿轮曾嵌入信号共振系统,如今静止,却仿佛仍携有频率记忆。
“他们要毁的,不是图纸,是根基。”他说,“金穗稻一年一熟,毁一季,饿千里。若十万亩尽焚,淮南道必乱。”
胡万三咬破舌尖,血味冲上脑际,神志一清:“我即刻调南洋船队靠岸,蒸汽机可供水龙阵,但需三时辰布管。”
“来不及。”陈墨将齿轮收入腰牌,“火药已埋,只待引信。我们得在点燃前,找到中继点。”
他取出一张未署名的密报,纸面粗糙,墨迹微晕,显然是仓促书写。内容仅一句:“仓底有桶,三百具,引线连田。”
陈墨将纸递向胡万三:“这是今晨插在稻田木桩上的,无署名,无印信,却用的是技枢院特制防水油纸。”
“千机阁的人送来的?”胡万三问。
“不。”陈墨摇头,“是柳如烟昨夜设的陷阱——凡动过火药库图纸的人,令牌皆被刻入追踪频率。这张纸上的油墨,含微量磷粉,与她香囊中的求救信号同源。”
他抬眼望向远处仓廪:“有人用命送信。”
胡万三握紧扳指,指节发白:“我带人强攻?”
“不。”陈墨已迈步前行,“仓是饵。真火药不在那里。”
他走向田间一处低洼地,蹲下,以手拨开稻穗。泥土翻起,露出半截竹管,内壁残留油渍。他取出腰牌,以青铜边角轻刮管壁,油渍受热,显出极淡的鲸油特有腥气。
“胡万三,你的蒸汽机用什么驱动?”
“鲸油。”胡万三脸色骤变,“可我的油料全在船上,未上岸!”
“有人偷了编号三的补给桶。”陈墨站起,“那桶油本该用于南洋航路测试,却出现在这里——说明细作已渗透船队后勤。”
胡万三猛然转身,疾步走向田外马匹。他翻身上鞍,缰绳一扯:“我即刻回港清查!”
“不必。”陈墨抬手制止,“你留下。我去。”
他解下腰间青铜腰牌,取出一枚硝酸甘油小瓶,塞入胡万三手中:“若三刻内无讯,你带水龙阵强压田面,宁可毁稻,不可留火。”
言罢,他已走向一辆停在田头的机关车。车体由竹木与黄铜拼接,四轮带齿,靠手摇曲柄驱动,是技枢院最新试制的田间巡检车。他掀开底板,取出一段琵琶弦,缠于车轴传动处,又将一枚微型竹哨嵌入前轮辐条。
“这是楚红袖改装的探测车。”他说,“弦能感共振,哨能发反向信号。”
车轮转动,沿田埂驶向仓廪。陈墨半蹲于车后,手握曲柄,目光紧锁前方。三百步外,仓门虚掩,门缝内黑烟微溢。
车行至五十步,机械臂突然震颤。他早有准备,从怀中取出一块磁铁,贴于臂内关节。震颤减弱,但未止。频率与前夜相同——短三长一。
他停下机关车,取出腰牌,将内衬金属板对准仓门方向。划痕受热,波形浮现,与车轴处琵琶弦的震频完全同步。
“信号源在内。”他低语。
忽然,车轮下泥土微动。他俯身,拨开表土,发现一根细线埋于地下,连向稻田深处。线非麻非丝,而是浸过蜡的牛筋,耐腐耐拉。
他顺线而行,行至一片看似完好的稻田。蹲下,以手轻压地面,土面微陷,有空鼓声。
“下面是空的。”他说。
他取出腰牌,以尖角刺入土层。三寸之下,触到硬物。再挖,露出木箱一角,箱缝渗出黑色粉末。
他未再挖,只将耳朵贴地,静听。
远处仓廪方向,传来极轻的“咔”声,似齿轮咬合。
他猛然抬头,望向仓顶。那处本无动静,此刻却见一片瓦片微微翘起,露出下方金属反光。
他立刻拉动机关车上的琵琶弦。弦鸣三短一长,与敌方信号同频。
瓦片下的反光物突然熄灭。
他已知对方察觉。不再隐藏,起身疾奔,直扑仓廪。
门内无人,只有中央一座铁炉,炉火未熄,炉膛内烧着半张图纸,残角可见“霹雳车”三字。炉边摆着七具空桶,桶身刻有南洋船队编号,正是失窃的第三批鲸油桶。
他环视四周,忽见墙角有一小孔,对穿至外。他取一根稻穗插入孔中,从外看,穗头正对稻田某处。
他冲出仓门,奔向那点。挖开泥土,又见木箱,箱中满填火药,引线连向地下管网。
他取出硝酸甘油小瓶,倒出几滴,滴于引线接头。药液渗入,引线芯瞬间碳化失效。
但远处,另一处田面突然塌陷,黑烟喷出。
他奔至,见地下埋有大型陶罐,罐口封蜡,罐身刻有狼头印记。
他砸开陶罐,内无火药,只有一卷湿透的纸。展开,是半张《坤舆万国全图》残片,绘有南洋航线,边缘标注着三处岛屿坐标。
他认出那是郑和私藏的航海图副本。
“不是要毁稻。”他低语,“是要断航路。”
他返身疾行,回到机关车旁,摇动曲柄,车轮飞转。行至第三处可疑点,掘地三尺,终见主库——一个地下石室,四壁堆满火药桶,共三百具,与密报所言一致。
引线从桶阵中央引出,连向一台改装水车。水车轮轴内嵌竹哨,正是楚红袖前夜所换。但哨内铜丝已被调转,现为接收器,一旦接收到特定频率,便会触发机关,点燃引线。
他拆开竹哨,取出铜丝圈,以磁铁反复擦拭,消去残余信号记忆。再将哨体反转,重新嵌入轮轴。
“现在,它不是接收器。”他说,“是发射器。”
他摇动机关车,返回庄园。胡万三已带水龙阵待命。
“找到了。”陈墨说,“三百具火药,全在地下石室。引线已毁,但装置仍在。”
“为何不炸?”胡万三问。
“因为有人想看它炸。”陈墨望向南洋方向,“他们要的不是混乱,是证据——证明我的技术会失控,会反噬。若我毁了它,反倒遂了他们的意。”
他取出那张航海图残片,交予胡万三:“查这三处岛屿。若有船影,立即截停。”
胡万三接过,正欲走,忽听远处传来马蹄声。一骑飞驰而至,马上人是慕容雪。
她翻身下马,甲未卸,剑未收。
“仓里没人。”她说,“但我在墙后挖出一具尸体,身穿陈氏工坊号衣,喉部中冰刃。”
陈墨眼神一凝。
“赵明远的手段。”他说。
慕容雪点头:“我带人搜了周边,发现一辆空马车,车底夹层藏有火绒与引火油,正对稻田风口。”
她抽出剑,剑尖挑起一小块蜡封物:“这是从尸体口中取出的,封着一粒金穗稻种。”
陈墨接过,破开蜡壳,取出稻种。谷粒完整,但表面有极细刻痕,需借光斜视才可见。
他将稻种置于掌心,迎光细看。
刻痕组成三字:金穗稻。
非为标记,而是编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