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将《传灯录》合上时,指尖在封皮停留了一瞬。那枚银簪仍插在纸页之间,寒光未褪。他没有收回,而是转身走向密室深处的铁案。案上摊着一卷新拟的政令草稿,墨迹未干,边角已被反复修改,纸面微皱。
他提笔,在“盐税减半”四字下重重划了一道红线,又在旁批注:“非暂减,为永制。”随即翻至下页,盯着“冶铁许可”条目良久,终于写下:“凡具匠籍者,经技枢院考较工法、材料合规,可申领铁坊执照,官府不得阻挠。”
门外传来脚步声,轻而稳,是林文远。他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一份名录,神情肃然:“七人已按您所令,将《传灯录》中涉及农具、炉具的条目尽数梳理,共得三十七项可立即普惠之术。”
陈墨点头,将草稿推至他面前:“拿去,召集其余六人,今夜之前,按‘三限三保’原则补全细则。限产量,防滥造;限资质,保安全;限交易,防走私。保工匠授徒有津贴,保农户购铁具享低价,保商路运输免税三载。”
林文远低头看稿,眉头微动:“若开放冶铁,旧坊主必惧竞争,恐生动荡。”
“动荡从不来自变革,而来自不公。”陈墨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他们垄断铁器三十年,售价翻倍,农人用钝犁耕硬土,牛累死,人饿死。现在,我们要让铁具如竹席般铺进千家万户。”
林文远沉默片刻,躬身领命。临出门前,他低声问:“碑文可要润色?幕僚已拟好一稿。”
“不必。”陈墨摇头,“让你们七人来写。每一条新政后,注明‘何人创、何人改、何人验’。百姓不识大道理,但认得出谁真正为他们动了心思。”
林文远走后,陈墨独自立于案前,取出李青萝留下的银簪,轻轻摩挲簪尾。那上面刻着极细的《黄帝内经》残句,如今已被磨得模糊。他将其插入草案末页,压住一行小字:“凡举报官吏克扣惠民款者,赏银十两,匿名可投技枢院夜箱。”
次日清晨,府衙前广场已聚满人。
消息传得极快——陈氏宣布盐税减半,铁器开放民间铸造,农户换犁具可享半价补贴。起初有人不信,以为是诱民入局的权术,直到林文远率六学子当众拆解一台旧式曲辕犁,再组装陈氏新犁,现场演示耕作省力三成以上。
“此犁之轴承,由林文远改用竹钢嵌套,耐磨三年不损。”一名学子高声讲解,“齿轮组斜角,系赵九章测算风阻后重设,牵引力增两成。全犁造价降低四成,因孙小乙提议改用本地铸铁,省去长途运费。”
围观农人越聚越多。有人伸手摸那犁壁,粗糙却结实;有人蹲下细看齿轮,眼中泛光。
就在此时,人群后方骚动起来。几名衣衫褴褛的流民被豪仆推搡着上前,其中一人高喊:“减税是假!陈氏定会另立名目,把钱从我们身上刮回去!”
话音未落,一位老农拄着拐杖走出人群。他衣袖磨破,脚上草鞋开裂,颤巍巍走到台前,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层层打开,露出几十枚发黑的铜钱。
“我攒了十年,就为买一口铁锅。”他声音沙哑,“去年去官市,锅要三百钱,我说再攒两年,掌柜笑我:‘你这把骨头,能不能活到那天?’”
他抬头看向学子:“今日你说,新政首月,农户换犁半价?我信。我不识字,但我看得出,你们拆的这犁,和我田里那台,不一样。”
他忽然跪下,双手捧钱:“我要买犁,现在就要。”
人群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呐喊。有人跟着跪下,有人高呼“陈公仁政”,更多人开始自发组织,举着农具、牵着牛,向府衙正门行进。队伍越拉越长,竟绵延数里。
陈墨立于技枢院高台,目睹这一幕。他未动,也未下令迎接。直到请愿队伍在府衙前整队肃立,他才缓步走下。
百姓自动让开一条道。他径直走向那台新犁,执起犁把,轻轻一推,犁尖切入土中,顺畅无声。
“这犁,不是我造的。”他开口,声音不高,却传遍全场,“是林文远、赵九章、孙小乙,是技枢院七十二名工匠,是你们田里日日耕作的经验,一点一点改出来的。”
他转身,指向身后新立的石碑。碑面尚未刻字,仅用墨笔写就初稿,字大如拳,清晰可辨。
“今日立碑,不为记功,为明志。”他说,“盐铁之利,不在官仓,在民仓;不在权贵,在田桑。”
他从怀中取出铁凿,亲手在碑首刻下这十六字。每凿一下,石屑飞溅,百姓齐声应和。待最后一字落成,全场高呼,声震四野。
一名少年挤至碑前,手中竹节杖轻点地面。他仰头看着碑文,目光停在“保农户低价购铁具”一行,久久未移。杖头刻痕隐约可见——鹰尾上挑,如箭离弦。
夜深,人群散尽。
陈墨独坐碑前,取出李青萝的银簪,轻轻插入“保农户”三字之间的缝隙。簪尾微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未再看,只将手按在碑面,感受石纹的粗粝。
远处,一名老匠师默默走过。他曾在王伯门下学艺,今晨亲眼见新政发布,心中仍有疑虑。路过碑前时,他停下,伸手抚过“赵九章改进齿轮组”一句,指腹在名字上停留片刻,最终低声自语:“若真能让犁轻三成……那我也该改了。”
他转身离去,脚步比来时轻快。
陈墨仍坐着,目光落在碑侧空白处。那里本应刻上监督条款,但他留了空。他知道,真正的监督不在石上,而在千万双眼睛里。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名技枢院弟子奔来,脸色发白:“大人,南市铁铺……有人冒充官匠,私铸劣铁,已售出十七具犁具。”
陈墨缓缓起身,拍去衣上尘土。
“查。”他说,“按《传灯录》名录,调三名参与过犁具改进的工匠同往验货。若属实,按‘三限’处置,查封作坊,公示名单。”
弟子领命欲走,陈墨又道:“另加一条——举报者,赏银十两,匿名可投夜箱。”
弟子一怔,随即疾步离去。
陈墨回到院中,从案底取出一份副本,翻开至“冶铁许可审批流程”一页。他在末尾添上一行小字:“凡审批延误超三日者,记过一次;故意刁难者,革职。”
他合上册子,吹熄灯烛。
院中寂静,唯有石碑静立。月光斜照,银簪尾端泛起一点寒芒,如星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