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酸甘油瓶的封口处,那道新划痕在晨光下泛着冷白。陈墨指尖停在瓶沿,未按惯例检查第三遍,而是将腰牌收回袖中,转身走向技枢院。
三刻钟前,苏婉娘的密报已送入案头:焦炭断供、铜轴禁运、硝石拒售。七府商路,一日之内尽数卡死。他翻开昨夜汇总,目光扫过交易记录旁的磷粉检测标记——所有异常采购指令,皆源自李氏名下钱庄的暗账流转。笔迹比对显示,签押人与赵明远旧部账房为同一人。
他合上册子,敲响铜铃。
苏婉娘最先入室,翡翠算盘搁在案上,珠串轻响,像是某种暗码。她未开口,只将三枚铜牌推至中央——红、黄、白,分别对应高、中、低优先级原料。楚红袖紧随其后,左臂义肢咔一声卡进桌沿凹槽,取出一卷竹片,是旧水车齿轮的拆解图。柳如烟最后抵达,发间金步摇微晃,袖中滑出半页残契,墨迹模糊,但“绕道徽州”四字清晰可辨。
“李氏想断我铁流。”陈墨说,“那就看,是他们的网密,还是我的链牢。”
他指向苏婉娘:“库存焦炭按红级配给冶铁坊,黄级留作备用,白级拆解为粉,混入褐煤。”又转向楚红袖:“旧器械拆解即刻启动,铜轴回炉重铸,铁件编号归档,每一寸金属去向入账。”最后看向柳如烟:“你手中那些‘不愿留名’的中间商,现在愿意开口了。”
柳如烟点头,指尖在残契上划过:“三条暗线,可通徽州、荆湖、泉州。但需现银预付三成。”
“拨款。”陈墨说,“走书院账目,名目写‘农具研发试制’。”
众人领命欲退,他忽道:“明日午时,我要看到第一具t-9型铁犁下田。”
苏婉娘脚步微顿:“焦炭替代品未试烧,热值未知。”
“那就试。”他说,“我不要结果,我要过程。”
次日辰时,冶铁坊窑口黑烟滚滚。陈墨立于炉前,手中捏着一片废铁断面。气孔密集,分布不均,碳渗不足。他将断面递向主炉匠:“温度不够,火候不稳。”
老匠人抹了把汗:“褐煤混骨粉,燃得不匀,窑温忽高忽低。”
陈墨未语,取过窑温记录簿。学徒用炭条记下每半个时辰的读数,字迹潦草,数字间夹杂着“旺”“弱”“将熄”等评语。他翻至昨夜三更条目,见“420”旁画着火焰符号,下方却批着“胡言,实不过三百”。
“谁记的?”他问。
学徒举手,声音发紧:“学生按楚姑娘教的法子,用耶律姑娘的鹰哨遥报窑顶铁针偏转角度,换算得出。”
陈墨望向窑顶。金翅雕盘旋于百丈高空,爪系磷火信号器,每隔一刻钟便俯冲一次,翅影掠过铁针,投下角度。他取出随身携带的换算表,对照记录,确认读数无误。
“不是胡言。”他说,“是你们看不懂。”
老匠人脸色涨红:“祖法烧窑三十年,何时靠鸟影定火?”
“三十年前烧的是木炭。”陈墨将断面拍在案上,“现在烧的是混料。旧法控不住新火。”
他下令:“即刻启用远程控温。鹰哨每刻报数,学徒按表换算,主炉匠依令加料。若有违逆,停薪三日。”
无人再言。
正午,第一批代用焦炭入炉。陈墨亲自监督配比:三成褐煤,两成牛骨粉,一成旧铁屑,加半勺盐卤引燃。火起,焰色由黄转青,窑温稳步攀升。他取出腰牌,打开暗格,将一枚金穗稻种置于测温铁针下——若温度达标,稻种不焦;若失控,稻种成灰。
半个时辰后,铁针微红,稻种完好。
第一炉铁水出炉,色泽清亮,流动如油。模具灌注,冷却拆模,t-9型铁犁主体成型。陈墨以手抚接口,弧度顺滑,编号清晰。他按下曲柄,咔嗒一声,整件拆解为三段。
“可替换。”他说。
消息传开,李氏动作随之而至。
第三日清晨,庄外流言四起。有说陈氏铁器掺沙,不堪重用;有说新犁犁不开硬土,反伤耕牛;更有佃农聚于田头,手持旧犁,声称“宁用祖传的,不碰贼造的”。
陈墨未出面。
午时,校场中央摆开两张长案。左案陈列拆解后的t-9型铁犁部件,右案堆满算筹与账册。老铁匠当众取来一具新犁,逐一拆解,报出每件用料:生铁三斤七两,铜钉十二枚,接口处加锰钢片半钱。苏婉娘坐于案侧,翡翠算盘珠响如雨,三息内核算出成本,与标价分毫不差。
围观农户渐静。
陈墨下令:“田间比武。”
两片田并列,土质相同,深度一致。旧犁由两名壮汉牵引,新犁由一人操控。牛蹄起落,犁铧翻土。半日未到,新犁已耕完三亩,土层均匀,沟线笔直;旧犁仅行一亩,深浅不一,累倒一头牛。
农户围上新犁,伸手摸接口,问:“这铁,真不会断?”
“断了,换。”陈墨说,“接口编号t-9,技枢院登记在册,坏一件,补一件。”
有人试推,轻便省力,笑出声来。孩童奔走相告,老农蹲下细看犁底,发现刻有“陈氏工造”四字,还有一行小字:“可拆可换可修。”
比武结束,人群散去。一孩童拾起遗落的犁片,背面t-9刻痕清晰。他不知其意,只觉形状有趣,将其插入田埂泥中,双手扒土,模仿犁地动作。
陈墨立于高台,望见此景,未语。
他转身走向技枢院,途中遇苏婉娘。她递上新报:“徽州道第三批原料已启运,伪装成茶砖车队。另,算盘指南针偏了两度,学生说……可能是珠串里的磁石磨损。”
陈墨点头,将报文收入袖中。
入夜,他照例前往账房。未进屋,先听窗内动静。算筹轻响,笔尖划纸,有人低声核对:“……焦炭配比记录完整,鹰哨报温日志归档,第三批铁件编号t-9-047至t-9-050,入库。”
他转身离去,未踏入一步。
行至书院,见新生名录摊开于案。他从腰牌暗格取出最后一枚金穗稻种,放入首册夹层。指尖触到一片硬物——是那片焦布,半枚狼头纹依旧清晰。
他未取走,只将名录合上。
次日黎明,五十具铁犁装车完毕。陈墨亲临校场,见老铁匠蹲在车旁,手抚犁身,喃喃:“这接口……竟比榫头还牢。”
“不是榫头。”陈墨说,“是标准。”
老铁匠抬头:“标准?”
“以后所有铁器,都按这个尺寸做。”他说,“坏哪件,换哪件,不用问人,不用等匠。”
老铁匠愣住,半晌才点头。
车队启程,驶向各乡。陈墨立于高台,见远处驿道尘烟再起。一名学子肩扛木箱奔来,箱角刻着“荆湖水利”四字。他正欲下台,忽觉袖中腰牌微震。
低头,硝酸甘油瓶的封口处,一道新划痕赫然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