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匣在案上投下一道斜影,边缘的“工七丙三”铭文被灯焰拉长,像一道未干的血痕。陈墨未动,只将指尖压在青铜腰牌夹层,确认铁样仍嵌在硝酸甘油瓶旁。片刻后,他抽出腰牌,取出铁样,递向候在门外的李二。
“化验。”他言简意赅,“银灰纹路,查出成分,三日内出结果。”
李二接过,铁样尚温,似刚从炉中取出。他低头退下,袖口微颤,未被察觉。
三日后,工坊观测台。
陈墨立于炉前,面前是两组并列的冶铁炉。一组由老匠人赵铁锤带队,凭经验控火;另一组则是学堂新招的学子,手持刻度表,依数据调控风门与投料。炉火映照下,刻度表上的水位计刻痕清晰可辨,源自稻田防洪所用的竹制原型。
“第一炉开。”楚红袖一声令下,鼓风机启动。
老匠组火势迅猛,炉温迅速攀高,但火焰跳动不稳;学子组则缓慢升温,风门经改良,以水位计原理控制节流阀,气流均匀。赵铁锤站在远处,眉头紧锁。
四时辰后,铁水出炉。
陈墨亲自执锤,敲击两组铁胚。老匠组三块中有两块出现微裂,声音沉闷;学子组五块全数清脆,断面平滑,银灰纹路隐现其间。
“合格率,六成对九成。”楚红袖报出数据。
赵铁锤上前,取过一块学子铁胚,翻来覆去,终是低声道:“这火候……不像人控出来的。”
“是数据。”陈墨指向刻度表,“温度偏差不超过三度,合金配比精确到钱。这不是取代经验,是让经验有据可依。”
赵铁锤未语,只将铁胚放回案上,转身离去。
当晚,陈墨召集学堂核心学子于工坊密室。李二捧着化验簿上前,声音微涩:“铁样含‘银锰’,非本地矿产,北地特有。掺入量若控在千分之四,可提升延展性,但过量则脆。”
陈墨接过簿册,目光扫过数据,落于合金比例栏。李二记录时,墨迹偏移,笔锋微倾,角度与账房旧档如出一辙。他未点破,只道:“明日开新炉,用此配比,小批量试产。”
三日后,十户佃农田中。
新铸犁头深插泥中,牛力牵引,翻土三尺,沟垄笔直。陈墨命人引筒车之水冲刷犁面,连冲半日,铁体无裂无损,仅表面浮锈被冲净,露出银灰纹路。
消息传开,不过两日,徽州商帮胡万三亲至。
他未进厅,直奔田间,蹲下细察犁头铭文:“陈工-子冶-庚三”。片刻后,他站起,拍了拍手:“订三百具,半月内交货,价随市增两成。”
陈墨未应,只道:“不接散单。要订,便签《共工契》——技术共研,利税共担,机密共守。”
胡万三沉默片刻,终是点头:“可。但我有一问——谁造的?”
“学堂学子。”陈墨指向身后十余人,皆布衣粗服,最前一名青年手中还握着炭笔记本。
胡万三眯眼:“无师承,无字号,你让我信一群学生?”
陈墨不答,只命人取来一柄旧犁与新犁,并排置于地。他亲自执锤,连击十下,旧犁断裂,新犁仅留浅痕。
“信不信,由你。”他说,“但用不用,由市场。”
胡万三终是笑了,拍了拍陈墨肩头:“明日船队来提货。”
当夜,工坊前空地立起一座铁榜,高三尺,上书“技榜”二字。榜下悬百金袋,随风轻晃。
“凡有能改良鼓风效率者,方案若可行,当场授金,聘为助教。”公告贴出,字迹未干,已有学子围拢。
三日内,七份图纸送至。
陈墨亲审,逐一试算。前六份皆有漏洞,唯第七份以算筹推演螺旋导风道,气流利用率提升近三成。送图者,是一名盲女,由人引路而来。
“你叫什么?”陈墨问。
“阿阮。”她声音平静,“三年前失明,靠听风辨炉火。”
陈墨取过图纸,细看材质——算筹所用竹片,纤维粗韧,与寻常不同。他不动声色,只道:“方案最优。即日起,聘为‘风算生’,月俸三两,授徒不限。”
盲女点头,被人引下台时,袖中竹片滑落一片,被楚红袖悄然拾起。
数日后,双炉竞锻再启。
此次非比试,而是共锻。老匠与学子混编,一组控火,一组记录,一组调阀。炉火通红,铁水翻涌,新法已成常态。
赵铁锤立于旁,忽见一名学子用刻度表测温时,表盘刻度与《河图洛书》残卷中的“水衡图”竟分毫不差。他欲言又止,终是退后一步。
陈墨立于高台,环视全场。
“今日之学,明日之师。”他声音不高,却传遍工坊,“技无贵贱,工有精粗。凡陈氏工坊,不问出身,只论实效。”
话音落,炉火正旺,一名学子调整风阀,节流口微开,气流突增,火焰轰然腾起,映得满场通明。
楚红袖低头记录数据,笔尖划过纸面,忽觉刻度表上的“十二度偏差”与《水衡图》中“天衡十二刻”完全吻合。她抬眼望向炉火,欲言又止。
李二捧着新一批铁样走来,脚步微滞。他盯着炉前那枚新铸的合金铭牌,边缘刻着“技不私藏,工可共兴”八字。他伸手入怀,取出一页残纸——与铭牌边缘触碰过的焦布,纹路一致。
胡万三的船队已在南岸停泊,随行工匠正拓印犁头铭文。一人袖中藏纸,指尖微颤。
盲女阿阮坐在工坊角落,指尖抚过新领的助教腰牌,忽然轻声道:“风向变了。”
楚红袖抬头,望向鼓风机方向。
风阀未动,但刻度表指针微微偏移,偏离预设值0.3度。
她正欲记录,忽见李二蹲下身,将一滴药水滴在铁样断面。银灰纹路遇药变深,如活物般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