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指尖还残留着灯油的黏腻,地图上那道磷光轨迹尚未褪去。他未收回手,只将金穗稻种子重新封入青铜腰牌,动作沉稳,仿佛方才确认的不是敌踪,而是田亩灌溉图上的某条支渠。苏婉娘算盘珠轻压纸缘的姿势仍留在他记忆里,但此刻账房已空,她被侍女扶回卧房时,指尖发青,呼吸滞涩。
“飞鹰往西北,不是报信,是调兵。”他开口,声音不高,却让立于门侧的胡万三肩背一紧。
胡万三将陶瓮置于案角,抹了把脸:“商船哨探已沿老窖沟支道布线,昨夜三辆无旗马车入山坳,箱底渗铁锈水,长条形,宽不过两掌——是刀鞘或长矛杆的尺寸。”
陈墨点头,目光落回地图。他取灯油滴于指尖,抹在山坳位置,油痕缓缓延展,与磷光轨迹重合。他不动声色,却已将那片区域在脑中拆解为可攻可守的节点:水源、坡度、风向、退路。
“传令耶律楚楚。”他说,“金翅雕再飞一趟,不许落地,只记路线与口令。”
胡万三应声欲退,陈墨又道:“加一句——若见兵器装卸,竹管火漆封口,刻‘壬’字为记。”
半个时辰后,耶律楚楚踏入院中,皮囊微颤,金翅雕收翅立于她臂。她解下绑在雕爪的竹管,递出火漆封纸。纸上以极细炭线绘出山坳内部布局:中央空地划为方阵,边缘立木桩,三面设哨岗,正北插一旗,字迹潦草却清晰——“护田军”。
纸片角落,一道刻痕如刀锋划过,显出一个“李”字暗记。
陈墨将纸铺于案上,未语。楚红袖从外而入,左臂机关轻响,递上一份密报:“商船探子确认,昨夜又有两车铁器入山,押车人穿庐州府役服,但腰牌编号不在册。”
“护田军。”陈墨终于开口,指尖轻点图纸,“士族不敢用明兵,便以‘护田’为名,行劫种之实。”
话音未落,柳如烟从侧廊疾步而来,手中捏着半张烧焦的纸片。她将纸摊开,夜磷墨字迹在光下浮现:“初一子时,火攻东场,夺种毁册。”
“从教坊司管事处得来。”她将纸推至案前,“他本为李玄策送饭,昨夜见密令压于碗底,趁其酒醉拓下,今晨换我保他家人离城。”
陈墨凝视密令末尾钤印——“壬风令”。他记得这印,上一回出现,是在周氏药铺账册副册的批注栏。
“时间定了。”他抬眼,“初一,子时,火攻。”
楚红袖皱眉:“东场三面开阔,唯有西角可藏火油引线。若他们真用火攻,必先潜入布设。”
“不止火攻。”陈墨摇头,“夺种,才是目的。春耕在即,合作社七县供种,他们若毁种,便能逼农户回头买旧稻。”
胡万三咬破舌尖,清醒几分:“我已令商船封锁西线水道,凡运油、运硫者,一律扣查。但陆路难断,山坳至东场不足三十里,骑兵两个时辰可至。”
“他们不会用骑兵。”陈墨道,“太显眼。护田军必伪装流民,混入救济站,里应外合。”
话音落,一名侍女匆匆入内,脸色发白:“苏姑娘……毒性复发,神志不清,连药都咽不下了。”
陈墨起身,未显慌乱,只将青铜腰牌交予慕容雪:“合作社防务,你全权调度。连弩阵三重封锁,入口、粮仓、育秧棚。楚红袖在西角埋竹雷,引线接水位计,水位异动即爆。”
慕容雪接过腰牌,甲叶轻响:“若他们强攻?”
“不许毁种。”陈墨道,“种在人在,种毁人亡。你可杀尽来犯者,但一粒金穗稻,都不许丢。”
慕容雪领命而去。陈墨转身,直赴药房。
李青萝已在案前翻检药典,银簪验过三碗药汁,皆未变色。她抬头:“迷心散非寻常毒,需‘九心莲’为引,方能逆其药性。此药江南罕见,唯李氏祖园有植,且每年只开九朵。”
“派人去采。”陈墨道。
“采不来。”李青萝摇头,“李氏守园如铁桶,外人近不得十丈。且九心莲子午时开花,瞬息即谢,需当场取蕊入药。”
陈墨沉默片刻:“封锁城西药材流通,凡有交易‘九心莲’者,格杀勿论。”
李青萝抬眼:“你这是逼他们动手。”
“我就是要他们动。”陈墨道,“护田军若按原计划初一行动,便说明他们尚未知密令泄露。若提前,便是心虚。”
他转身欲出,李青萝忽道:“苏姑娘方才呓语,提了一个地名——西山老窖。”
陈墨脚步一顿。
“她说,‘火油不是标记,是引信’。”
陈墨未回头,只道:“我知道。”
他回到书房,召来苏婉娘贴身侍女。少女双手微颤,却将翡翠算盘捧得极稳。
“你主母教过你标记法。”陈墨递出一张白纸,“将庄园防御图绘出,用算盘珠压痕,标记连弩位、地雷区、巡夜路线。”
少女低头,算珠轻压纸面,留下微凹痕迹。她绘至西角,顿了顿,又加一道深痕。
“为何此处加压?”陈墨问。
“姑娘说,西角地势低,火油易积,若有人潜入,必从此处布线。”
陈墨接过图,收于袖中。他取出《坤舆万国全图》,铺于长案,以金穗稻种子蘸油,压在山坳位置。油痕扩散,如血渗入绢丝。
他低声:“护田军?护的是贼田。”
当夜,陈墨召集慕容雪、楚红袖、柳如烟、胡万三于密室。
“不等其来,先断其根。”他说,“初一前,夜袭山坳补给线。目标:焚其粮车,毁其兵器,不留痕迹。”
慕容雪问:“若遇守军?”
“杀。”陈墨道,“但不可暴露身份。用黑巾蒙面,兵器无铭。”
楚红袖道:“我可设机关,诱其自相残杀。”
柳如烟补充:“教坊司有李玄策心腹常去的酒楼,我可令暗桩散播‘护田军粮饷被扣’之谣,引其内乱。”
胡万三转动翡翠扳指:“商船可佯装运粮,诱其劫掠,再于河道设伏。”
陈墨逐一颔首:“明日午时,各自行动。若有变,以鹰哨为号。”
散会后,陈墨独留书房。他取出青铜腰牌,打开暗格,硝酸甘油胶囊仍在,金穗稻种子未动。他将腰牌贴身收好,又取下墙上《坤舆万国全图》,卷起,交予亲卫:“送至东场指挥部,挂于正厅。”
亲卫领命而去。
陈墨坐于案前,提笔欲书防御章程,笔尖忽顿。他未写一字,只将“壬风令”三字反复描摹,墨迹层层叠加,直至纸面微破。
他搁笔,闭目片刻,再睁眼时,眸中无波。
次日清晨,胡万三带回密报:山坳昨夜新增两车长矛,守卫增至二十人,口令换为“风起壬字”。
陈墨将密报收入袖中,走向药房。
苏婉娘躺在床上,面色灰白,呼吸微弱。李青萝正以银簪挑开她嘴角,欲灌药,她却突然睁眼,瞳孔涣散,喃喃道:“……种子……不在东场……在……”
话未尽,人已昏去。
李青萝收簪,摇头:“她撑不过三日。”
陈墨立于床前,未语。他取出青铜腰牌,握于掌心,金属的凉意渗入皮肤。
他转身出门,直奔东场。
慕容雪已在指挥部等候,连弩阵图铺于桌上,三处入口皆标红。楚红袖在西角布雷图上加注水位联动机关。柳如烟带来最新情报:李玄策昨夜召见七名管事,皆携刀而入,未携文书。
陈墨看图毕,只说一句:“按计划,夜袭补给线。”
他走出指挥部,抬头望天。金翅雕盘旋于云层之下,尚未归巢。
他取出腰牌,指尖摩挲暗格边缘。
护田军要夺种,他便让他们连种都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