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那本假账被风掀开的页角尚未落下,陈墨已转身走向书架。他抽出一册《农经辑要》,又从柜中取出三本泛黄的粮价簿,摞在案头。纸页翻动声中,他抽出笔,在纸上画出一条起伏的曲线,标注“春播前十七日”“粮价波动峰值”。
“每年这个时候,粮价必动。”他抬眼看向立于门侧的苏婉娘,“士族囤粮,压市三成,等农户青黄不接时再放货。我们若能提前锁价,是否可破此局?”
苏婉娘缓步上前,目光扫过曲线,指尖轻点“波动”二字。她未答,而是取来翡翠算盘,十指翻飞。珠声清脆,片刻后她停住:“若设一市,许人以定金预购秋收之粮,价随市走,交割以仓单为凭——此为‘期货’。若规则明晰,商户愿入。”
陈墨凝视算盘上定格的数字:“若有人恶意抛售空单,压价吸筹呢?”
“那便需有实力者托市。”她声音平稳,“陈氏若敢承诺现货兜底,便无人敢轻动。”
陈墨沉默片刻,提笔写下“稻谷期货交易试行章程”九字。墨迹未干,他唤来文书:“三日内,印三百份,发至各米行、粮铺、商帮驻庐州办事处。”
次日午时,陈氏商行门前聚满商户。苏婉娘立于高台,翡翠算盘置于案上,身后悬一幅大字合约,条款清晰。她当众演示:米行掌柜以三成定金签订一千石秋收金穗稻合约,陈氏出具仓单凭证,若秋收市价高于约定,掌柜可按低价提货;若市价更低,陈氏双倍赔付差额。
“首单三笔,当场签约。”她落印,三份合约分别送往府衙、商帮总会、陈氏总账房备案。
人群骚动。有人质疑:“未收之粮,如何担保?”
苏婉娘不答,只命人开启东仓大门,搬出十袋新粮,当场验质。米粒饱满,金黄如穗,空气中弥漫稻香。
“东仓十万石,皆为此市备货。”她声音不高,却传至街尾。
消息如风南下。徽州、扬州、杭州商贾纷纷遣人打探。而醉仙楼内,李玄策捏碎了手中茶盏。
三日后,市价初稳。李玄策却突然出手。他名下七家米行同时抛售“金穗稻空单”,三日内累计两万石,市价应声下跌一成。消息传出,商户恐慌,纷纷退单。
城外码头,胡万三立于商船甲板,右手指节轻敲船舷。他转动翡翠扳指,低声道:“每跌一文,吃进五百石,账走‘茶叶预购’,舱底暗格付款。”
船工无声点头,一箱箱“茶叶”被搬入钱庄地库,银锭悄然转移。
市价跌至谷底当日,陈墨亲登商行高台。他身后,十辆牛车满载金穗稻驶入广场,米袋堆成小山。他命人当众开袋验粮,粒粒饱满,无一陈腐。
“陈氏现货充足。”他声音沉稳,“东仓十万石,随时可提。期货交割,绝不爽约。”
市价止跌。部分商户开始回流。而就在此时,慕容雪快马入城,直奔陈墨书房。
“醉仙楼地窖已空。”她立于案前,甲胄未卸,“守卫撤离,火药不见,仅余铁栅与焦痕。”
陈墨正在地图前落笔,闻言未抬头,只将手中朱笔轻轻搁下。他盯着城东水道,良久,忽然一笑。
“他们不敢炸仓了。”
慕容雪皱眉:“为何?”
“炸仓本为制造粮荒,推高黑市价格。”陈墨指尖划过地图,“如今市面有期货,若他们炸毁东仓,等于毁掉所有空单对手的履约能力——价格不跌反涨,我们反而坐收暴利。”
慕容雪瞳孔微缩。
“他们若想获利,只能等秋收前压低市价,再低价吸筹。”陈墨继续道,“火药不会消失,只会转移。他们要的不是仓,是水。”
“水库?”
“正是。”他提笔在地图上画出红线,连接东仓与城东水库闸口,“水道便利,重车无痕。若炸毁水闸,春田尽淹,农户失种,粮价必乱。那时,他们手握空单,便可席卷全境。”
慕容雪立刻道:“我带亲卫彻查水道沿线。”
“不必。”陈墨摇头,“盯住所有夜间运货的车队,记轮痕、载重、行进速度。千机阁所有暗哨,转向城东。”
他转身取出一份新册,封皮写着“期货交易日录”。翻开第一页,记录今日市价、成交量、持仓量。他在“异常抛售”栏下标注:“李氏七行,两万石,三日,均价每石降三十文。”
苏婉娘站在门边,手中捧着一份新报。她指尖在“东仓”二字上稍作停留,随即递上:“三家米行申请追加定金,欲购五千石。”
“准。”陈墨落印,“另加一条:凡追加定金者,可优先提货。”
苏婉娘颔首退下。经过外厅时,她瞥见柳如烟正从西市归来,面色微凝。
“醉仙楼掌柜不见了。”柳如烟低声,“傍晚时,两名黑衣人将他架上马车,往北而去。”
苏婉娘眼神微动:“可看清面容?”
“是本人。他挣扎过,嘴角有血。”
苏婉娘未再问,只将消息记入袖中账本。她知道,这并非失踪,而是灭口。
当夜,陈墨独坐书房,面前摊开期货日录与粮价簿。他对照历年数据,发现春播前粮价波动并非无序,而是呈现周期性震荡。他提笔在纸上列出方程,推演未来三月价格区间。
门外传来轻叩。
“进来。”
胡万三走入,手中握着一份密报:“城东第三渡口,昨夜有三辆无旗马车驶过,轮痕深,载重估约八百斤每辆,车辙直通水库林道。”
陈墨点头:“记下时间、路线、车辆特征。不要惊动。”
“若他们真炸水闸?”胡万三问。
“那就让他们炸。”陈墨声音平静,“但炸之前,我们要让他们以为,一切仍在掌控。”
他取出一枚铜钱,置于案角。正面朝上。
“市价越稳,他们越敢动。”他道,“等他们把火药运到闸口,才会发现——我们早就在等。”
胡万三沉默片刻,转身离去。
书房重归寂静。
陈墨伸手,将铜钱翻为反面。
次日清晨,期货市场再度开市。市价小幅回升,持仓量增加。李玄策名下米行停止抛售,转入观望。而陈氏商行门前,排队签约的商户排至街角。
苏婉娘主持交割台,翡翠算盘珠声不断。她验看一份新合约,眉头微蹙。合约由一家新米行签署,购买三千石,定金已付,仓单编号为“d-0729”。她记得,东仓仓单编号体系中,d区为临存区,专用于临时周转,不接入期货系统。
她未声张,只将合约压于案底,另取一页空白纸,写下“d-0729”三遍,指尖在纸上划出细痕。
与此同时,城东水道边,一辆马车缓缓驶入林间小路。车轮压过新土,留下两道深痕。驾车人戴斗笠,肩披蓑衣,右手始终按在车厢暗格处。
林深处,另一人蹲在树后,手中竹哨轻捏。他等了两个时辰,终于看到车辙痕迹。他取出炭笔,在纸上描下轮距与胎纹,又从怀中掏出一小块蜡,拓下地面压痕。
他起身,向南疾行。
三里外,一座茶棚内,胡万三坐在角落,扳指缓缓转动。
哨探入内,递上蜡拓与记录。
胡万三只看了一眼,便将纸收入袖中。
他端起茶碗,吹了口气。
茶面涟漪未平,他忽然道:“通知水道第三岗,今晚换岗时间提前一个时辰。”
他放下碗,碗底压着一张未署名的纸条,上面写着:“d-0729,临存仓单,来源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