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透,西田火场边缘搭起的议事棚已围满了人。田埂上踩出的新脚印凌乱交错,几袋金穗稻种靠在棚柱旁,表皮微裂,露出淡黄的内瓤。陈墨立于棚下,袖口沾着昨夜琉璃匣碎屑,指腹轻轻摩挲着账册边缘。
“亩产实收六石四斗,扣除种子、工费、仓储,净得分成三石七斗。”他翻开册页,声音不高,却压住了嘈杂,“李家洼三十七户,共计分粮一千三百二十石,账目在此,可逐户核对。”
人群骚动稍止。有人踮脚张望,有人低声念数。一名老农颤着手接过账册,指尖在纸上划动,嘴唇微动,反复核对自家田亩条目。
“假的!”一声突兀的喊叫撕开短暂的平静。一名中年佃农从后排挤出,赤着脚,裤管沾泥,“我亲眼看见你家管家烧过账本!去年分粮少了一半,你们私吞了!”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转向陈墨。空气凝滞。
陈墨未动,只将账册轻轻合上,抬眼看向那人:“你叫什么名字?”
“张老幺!西村张家的!”他挺胸,“我不识字,但我知道,火一起,账就烧,这套路,三年前李家庄就用过!”
陈墨点头,缓缓道:“去年分红,你家三亩半地,应得十二石六斗,实领十二石六斗。领粮时你还在账尾按了手印,墨迹未干,你蹭了两下才走——因你手上有牛粪。”
张老幺一愣,下意识低头看手。
“你没说错。”陈墨继续道,“账本确实烧过。”
众人哗然。
“烧的是旧册。”他从袖中抽出一叠纸,“新账由工坊统一誊抄,三联存底,一联交户,一联存仓,一联送技枢院备案。烧旧册,是为防虫蛀霉变。你若不信,现在可去东仓验底。”
张老幺张口欲言,却卡住。
就在此时,棚后水车齿轮声骤然一顿。竹制轮轴发出短促的“咔”响,随即恢复如常。
一道黑影从棚角闪出,楚红袖落地无声,机关臂弹出,透骨钉破空而至,钉入张老幺足背,将其钉在原地。
“声引器录下你昨夜与人密谈。”她从他怀中抽出半页残纸,“《风月录》抄本,写着‘陈墨私通突厥,金穗稻为饵’——这谣言,是你昨夜在村口酒肆散播的。”
纸页展开,字迹歪斜,墨色新旧不一,显是临时誊写。
陈墨接过,目光扫过末行小字:“……若事成,李府许以十亩良田,免赋三年。”
他将纸页递给身旁老农:“你认得这笔迹吗?”
老农眯眼细看,猛地抬头:“这是二狗子他哥!前年因偷牛被逐出村的张大牛!”
陈墨不动声色,指尖却在账册某页停住——“二狗子名下三亩荒田,去年无收,却记领安家粮一石二斗”。
他未点破,只将账册翻至另一页:“今春新种,优先配发留社之户。凡退股者,即刻清户,种粮不补,工分作废。”
人群再度骚动。
“不止。”他命人抬出三袋新种,亲自拎起一袋,走向最年长的李老栓,“你家去年分八石二斗,账在,心也在。这袋种,补你安家粮。”
李老栓双手接过,老泪纵横,正要开口,袖口忽滑出半张纸片,飘落在地。
楚红袖不动声色,抬脚压住。
陈墨继续道:“火油毁田,绑人勒种,他们要的不是钱,是乱。”他环视众人,“若今日退股,明日他们再来,说陈家要征你们的祖坟做靶场,你们信不信?”
无人应答。
“种在这里。”他将最后一袋种重重放在棚中石桌上,“人在,种在。人散,种也散。”
人群缓缓散去。有人回头望那袋稻种,有人低头数着脚下的田埂。张老幺被拖走时,咬破衣角,吐出半片焦黑布条,狼头刺青残缺,与账房先生所藏如出一辙。
陈墨蹲身拾起,指尖捻开布丝,放入袖囊。
楚红袖走近,低声道:“声引器录到他与人接头,提到了‘陶窑’。”
陈墨未应,只从袖中取出那页账册,目光落在“三亩荒田”条目上。笔迹细看,与整册不符,墨色略深,像是后添。
“二狗子的地,三年前就荒了。”他轻声道,“谁在替他领粮?”
楚红袖沉默。
远处,李老栓抱着粮袋蹒跚而行,行至田埂转弯处,忽然停步,从怀中摸出一支短笛,凑到唇边。
笛声未起,他却猛地回头,望向枯井方向。
陈墨的目光随之移去。
枯井无盖,井口黑黢,寒气上涌。井沿石缝里,卡着一枚半融的冰粒,边缘呈锯齿状,像是从高处坠落时碎裂。
楚红袖悄然靠近井边,俯身查看。井壁潮湿,有新刮痕,深浅不一,似是手指抠抓所致。她伸手探入,指尖触到一块布料残角,烟雨绫质地,边缘撕裂,内侧有字。
她未取出,只低声道:“井寒。”
陈墨走来,立于井口,未俯视,未言语。他从腰牌中倒出一粒新种,握在掌心,片刻后松开——种粒已被汗水浸润,微微发胀。
“他们要人退股。”他道,“是因为怕人留。”
楚红袖点头:“张大牛是诱饵,张老幺是声东击西。真正动摇人心的,是苏婉娘失踪。”
“所以不能乱。”陈墨将种粒放回腰牌,“账不能断,种不能停,人更不能散。”
他转身欲走,忽听井底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像是布料摩擦井壁,又似手指刮石。
楚红袖立刻抬手,示意噤声。
陈墨脚步一顿,从袖中取出那半片狼头布,轻轻投入井中。
布片下坠,未到底,便被一股暗风卷住,悬停半空。
井底,传来一声极轻的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