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的雾还未散尽,陈墨站在船头,指尖在腰牌边缘划过三次。硝酸甘油瓶已换新封,划痕消失,瓶身温凉。他未收回手,只将腰牌重新扣入腰间,目光落在远处码头。
一艘小舟正逆流靠岸,船头站着个穿青布直裰的年轻人,袖口沾着灰黑碎屑。耶律楚楚立于岸边高台,金翅雕振翅三次,低空掠过小舟上方。那人抬头,呼吸平稳,脉搏与档案记录分毫不差。
“是陈砚。”陈墨低声。
陈砚曾是他最早收的寒门学子之一,三日前因“通敌”嫌疑被庐州府拘押。此刻他踏上石阶,两名新调来的护卫上前查验,其中一人猛地扣住他手腕,从袖口抖出一撮灰烬。
“狼头纹灰。”护卫低声道。
陈墨未动。他记得昨夜俘虏内衬上的云雷密纹,也记得江中那片焦布上的狼头。灰烬与纹路皆非偶然,但眼前之人,心跳未乱,眼神未闪。
“让他进来。”陈墨说。
陈砚被带至主院偏厅,双膝跪地,双手捧出一支竹筒。封蜡完好,印着陈墨亲授的七齿纹。他打开竹筒,取出一卷油纸,铺展于案——是江南七府三月盐价波动表,线条细密,标注清晰。另有一幅手绘图,标注“水排增压,焦炭分层,铁水纯度可提三成”。
“学生被拘七日,”陈砚声音平稳,“狱中遇一老铁匠,曾参与李氏私炉冶炼。他见我记性好,便口述此法,嘱我若能脱身,必传于先生。”
陈墨盯着图纸,未语。片刻后,他取下腰牌,打开暗格,取出一枚金穗稻种,放在图纸中央。
“从今日起,你入技枢院轮值。”他说。
陈砚抬头,眼中微光闪动,却未谢恩,只将图纸四角压紧,确保稻种不滚落。
消息传开,归者渐至。
辰时三刻,泉州快船抵岸。一名商队随从送上紫檀匣,匣外包着一匹烟雨绫。苏婉娘的手书附于内侧:“三月十七,南洋船队到港十七艘,卸货周期较前月缩短两日。另,新染法已用于军帐,遇水不褪。”
陈墨解开绫布,指尖抚过水波纹路。纹路不规则,却暗合某种节律。他未点破,只将账本收入袖中,命人送往书院密室。
巳时,六名学子陆续抵达。有人带回江北新式曲辕犁的拆解图,有人呈上荆湖地区水利图残卷,还有一人竟在狱中凭记忆复原了楚红袖遗失的竹齿轮联动公式。
陈墨将他们带入密室。门闭,烛火摇曳。
“你们带回的东西,”他说,“有真有假,有全有缺。我不知谁被监视,也不知谁曾动摇。但今日起,所有信息归档技枢院,分级授权,轮值主理。”
有人皱眉:“若泄密?”
“防不住的,就让它流出去。”陈墨道,“火蛟艇一战,他们以为我们只有一艘铁鲨舰。实则楼船三号的投石机已改三连发,霹雳弩可破重甲。可我未藏,反而让耶律楚楚放鹰传讯——消息三天后传遍北境。”
他顿了顿:“敌人最怕的,不是秘密,是知道你有无数后手。”
众人默然。
一名学子起身:“学生以为,当务之急是扩产。铁器供不应求,农具订单积压三百余件。”
另一人反驳:“扩产必增工坊,人手难控。若再有细作混入,恐重演西廊之祸。”
争论渐起。
陈墨未制止。他听着,手指在案角轻敲,节奏稳定。良久,他开口:“阴山战役,慕容雪为何能破狼群陷阱?”
无人答。
“因为她未守一地,而分三阵。左翼诱敌,中军埋伏,右翼断粮。单一之力不足破局,但分进合击,便可撕开铁幕。”
他站起身:“技枢院即刻成立。每月初一汇总进展,每旬轮换主理。信息共享,但核心图纸仅限三级以上查阅。苏婉娘的商线、楚红袖的机关、柳如烟的情报网,皆纳入统管。”
有人问:“若有人越权?”
“按律处置。”陈墨说,“但先给机会。”
会议结束,众人散去。陈墨未动,独坐良久。
夜深,他照例起身查账。
行至廊下,玄铁护腕贴着袖内滑出半寸,他未察觉。远处账房灯火通明,窗纸映出数道人影。有人在低声核对数字,有人用算筹复算损耗,还有一人正将今日归档的图纸按编号插入木匣。
他停步。
三年前,他初掌庄园,每夜亲自查验三遍账目,因实验室事故留下的习惯,从未更改。那时无人可信,唯有数字不会说谎。
今夜,他未入账房。
转身走向书院。
新生名录摊开于案,墨迹未干。他从腰牌暗格取出最后一枚金穗稻种,轻轻放入首册夹层。
“这次,不必我一人看涨潮。”
话音落,指尖触到一片硬物。他抽出,是一片焦黑布条,边缘参差,正中央,半枚狼头纹清晰可见。
与江中所拾,完全吻合。
他未惊,未疑,只将布条夹回册中,合上名录。
书院外,一名学子正抱着一摞战利品登记入库。他将一箱残甲打开,翻检片刻,随手将一片焦布塞进文书堆,继续低头书写。
陈墨立于门侧,影子投在门槛上,未越一步。
次日黎明,技枢院首份汇总呈上。陈墨翻开第一页,见右下角有一行小字:“三级以下信息已筛,磷粉残留样本送医案房待验。”
他合上册子,走向校场。
校场中央,新铸的模块化铁犁已组装完毕。一名老铁匠蹲在旁,手抚曲柄,喃喃:“这弧度……竟比祖传的还顺土。”
陈墨未语,只将腰牌按在犁身暗槽。咔嗒一声,曲柄脱落,露出接口编号。
“t-9型,可替换。”他说。
老铁匠抬头:“何时能下田?”
“今日。”陈墨答。
日头初升,第一批铁犁运往田间。陈墨立于高台,见远处驿道又有身影 approaching。是第七名归来的学子,肩扛木箱,箱角刻着“荆湖水利”四字。
他正欲下台迎接,忽觉袖中腰牌微震。
低头,硝酸甘油瓶的封口处,一道新划痕赫然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