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风隼爪下的布条尚未完全冷却,陈墨指尖残留着焦痕的粗粝感。他正欲转身,远处火光骤起,映红了半边夜空——是冶铁学堂方向。
他翻身上马,缰绳一扯,直奔东郊。沿途百姓已聚在街口,指火议论。未及门前,护庄队封锁了路口。楚红袖迎上来,左臂机关发出轻微异响,声音压得极低:“火势扑灭,但图纸架全毁,模型台炸塌。守夜护院只剩一人,重伤昏迷。”
陈墨踏入学堂,浓烟未散。墙壁熏黑,断裂的梁柱斜插地面。三具烧焦的模型残骸堆在墙角,齿轮散落,竹制水轮扭曲变形。他蹲下,从灰烬中拾起一片金属残片,边缘呈不规则撕裂状,断口处有磷火微光一闪而逝。
“官制兵刃。”他低声。
柳如烟悄然靠近,递上一卷薄纸:“我比对了《风月录》里的运输记录。昨夜子时,赵明远调出一队巡城兵,名义是‘巡查城防’,路线却绕至城东废弃窑口。他们未走正门,是从北侧断墙翻入的。”
陈墨未答,将残片收入袖囊。他走向昏迷的护院,李青萝正为其包扎头部。药箱旁,银簪探出一丝微蓝,确认无毒。少年忽然抽搐,口中喃喃:“铁……不是罪……”
李青萝抬眼,与陈墨对视片刻,轻轻记下这句话。
“调隼。”陈墨起身,“顺风向追火油残留气味,画出撤离路径。”
耶律楚楚已立于院中,金翅雕振翅而起,爪钩扣住特制嗅囊。片刻后,隼影掠过东墙,折向东北——那条路通向官道岔口,再往前便是军械转运站。
苏婉娘这时赶到,手中握着一份货单:“昨日前后,有两辆无牌板车进出东门,申报的是‘陶土’,但守门丁记得车轮压痕极深,不像空载。我查了商铺暗账,近三日未有陶土交易。”
陈墨点头,目光扫过残破的讲台。黑板上还留着半道未解的力学算式,粉笔灰混着烟尘洒落。他抬手,抹去一道焦痕,露出底下刻着的“格物致用”四字。
“备机关鸽。”他下令,“传令各坊:即日起,所有技术图纸双份存档,主册藏地窖,副本送庄南密库。楚红袖,你带人连夜改建学堂围墙,加设竹刺网与铃线。苏婉娘,调二十名信得过的账房,接管学堂出入登记。”
楚红袖应声而去。苏婉娘迟疑:“若他们再来,未必只烧图纸。”
“那就让他们知道,”陈墨盯着那片官制铁片,“烧得掉模型,烧不掉脑子。”
天未亮,幸存学子陆续聚集在学堂前院。有人裹着烧破的衣袖,有人扶着拐杖。一名戴眼镜的青年当众跪下,声音发抖:“先生,我们读的是书,不是刀。若因学技招祸,不如归乡务农!”
人群骚动。有人附和,有人低头不语。
陈墨走上断柱,未发一言。片刻后,他挥手。三口铁箱被抬出,哐当落地。
箱盖掀开。
第一箱,是曲辕犁的全尺寸图纸,附带耕深调节机关的剖面图;第二箱,是改良筒车的竹齿轮组与水力传动模型;第三箱,是金穗稻的三年培育记录,从选种到抗涝实验,密密麻麻标注着数据。
“从今日起,冶铁学堂重开。”陈墨声音不高,却压下所有嘈杂,“不问出身,不拘籍贯,凡愿研实务者,月俸二两,包食宿。结业者,授职庄内,参与新炉法、新农具、新战械的研制。”
他取出笔墨,立于箱旁:“现在,报名。”
无人动。
片刻,一个瘦小身影从人群后挤出。十七八岁,衣衫褴褛,左袖高高卷起,露出半截烫伤的疤痕,皮肉扭曲,像被烙铁反复灼烧过。他颤抖着接过笔,在册上写下两个字:张铁。
陈墨低头看那名字,又看那疤痕。
“你父亲,是铁匠?”
少年嘴唇动了动,没出声,只重重点头。
“何时的事?”
“三年前。官府说他私铸兵刃,当场斩首。我躲在炉后,活下来了。”
陈墨合上名册,交予柳如烟:“记下,优先安排住处,配新衣,明日开始学习基础算学。”
少年退下,人群依旧沉默。但有人开始挪步,靠近铁箱,低头看那图纸上的齿轮咬合角度。
苏婉娘低声问:“真要全公开?这些图纸,可是我们半年的心血。”
“正因是心血,才不能藏。”陈墨望着远处军械转运站的方向,“他们怕的不是火,是火种。我们偏要让它烧得更旺。”
他取出腰牌,打开夹层,硝酸甘油小瓶在晨光下泛着冷光。他将瓶底对准那片官制铁片,反光映出内侧刻痕——一个极小的“工”字,下方带编号“七·丙·三”。
工部造物铭文。淮南道军械库专属批次。
他收起铁片,放入袖中暗袋。
楚红袖这时快步走来:“围墙改建已动工,铃线布至东侧断墙。但有个问题——守夜护院刚醒,只说袭击者穿黑衣,用火油泼门,然后……”
“然后什么?”
“他说,有人从内部打开了后院铁门。”
陈墨眼神一凝。
“查。”他只说一个字。
柳如烟立即调出《风月录》中近七日进出人员名单。苏婉娘同步核对学堂伙食记录,比对每日用餐人数。
半个时辰后,数据呈上。
“少了一个人。”柳如烟指着名单,“教习李文昭,三天前报病,未归。但灶房记录显示,他的饭票昨日仍被使用。”
陈墨起身,走向后院。铁门锁扣完好,但门轴下方泥土有新鲜刮痕。他蹲下,指尖捻起一点残留物——是润滑用的牛油,但混着一丝金属粉末。
“不是病假。”他站起身,“是调包。”
他转身下令:“从现在起,所有教习、学子进出学堂,必须双人核验身份。楚红袖,你在后门加装机关锁,钥匙由我亲自保管。苏婉娘,调你商队中最精于账目的三人,明日入驻学堂财务房,彻查每一笔开支。”
他最后看向那三口铁箱。
“把张铁的名字,刻在学堂新碑上。”
日头渐高,第一批报名者开始登记。陈墨立于断柱之上,笔尖悬在名册上方。
一名学子刚写完名字,抬头问他:“若他们再来,我们……能还手吗?”
陈墨未答,只将笔重重落下,墨迹在纸上洇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