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门内,神乐观旁,大军临时集合点,气氛紧张而有序。
晨曦微露,但离天大亮尚有一段时间,正是巩固战果、部署下一步行动的关键时刻。常延龄目光如炬,扫视着麾下这些精神抖擞的将领们,心中快速盘算着接下来的安排。
光复京师只是第一步,如何稳住局面,肃清残敌,尤其是保护好这座帝都的核心与象征,才是重中之重。
沉吟片刻,常延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后一位年轻将领的身上。此人约莫二十二三岁年纪,面容俊朗,眉宇间与常延龄有七分相似,但更多了几分年轻人的蓬勃朝气。他身姿挺拔,甲胄鲜明,眼神沉稳中透着精干,正是常延龄的长子,常家下一代的中流砥柱——常明楷。
常延龄对这三个儿子寄予厚望,自幼便亲自教导武艺,更将开平王常遇春流传下来的骑兵战法、火器运用等兵书战策倾囊相授。常明楷也未曾辜负父亲的期望,不仅武艺娴熟,更深谙韬略,在年轻一辈中堪称翘楚。
“常明楷。”常延龄沉声唤道。
常明楷闻声,立刻踏前一步,动作干净利落,抱拳躬身,声音清越:“父亲,孩儿在。”
“啥玩意?怎么和你说的?军中,称呼职务,职务!别没大没小的。”常延龄怒目瞪向自己这长子。
常明楷咧嘴一笑,郑重抱拳,加大声量,喊道:“回都督,末将在。”
常延龄点点头,看着英气勃勃的长子,笑了笑,重重问道:“你小子,前几日跟着高总兵、邓总兵学习骑术,进展如何了?可曾偷懒?”
不等常明楷回答,一旁的高杰便插话进来,笑道:“常侯爷,您这可就是多虑了。明楷、明耀、明礼,您这三位公子,在骑术这一项上,那可真是得了开平王他老人家的真传,天赋异禀啊!”
往常延龄边上凑了凑,高杰说道,“嘿嘿,根本不用俺老高多教,上了马背,那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人马合一,操控自如,不信您问老邓。”高杰指了指一旁的邓林祖。
邓林祖也哈哈大笑,声若洪钟地附和道:“高总兵说得一点不差,常侯爷,您把三位公子交给我们带,说实话,在骑术上,我们还真没费什么劲。这几个小子,底子打得极好,如今早已是娴熟无比,冲锋陷阵,绝无问题。”
听到两位沙场宿将如此夸赞自己的儿子,常延龄脸上露出笑容,心中的石头也落了地。乱世之中,儿孙有自保之力、建功之能,比什么都强。他点点头道:“好,好。有两位将军金口玉言,我也就放心了。”
随即,常延龄神色一正,对常明楷下令道:“常明楷听令!”
“末将听令。”常明楷挺直身躯。
常延龄手指向北方那一片巍峨宫墙的轮廓,语气凝重:“现命你,即刻点齐两千精锐,火速开赴紫禁城。你的任务,是将其全面封锁护卫起来。”
他详细指示道:“记住!紫禁城四周,北侧的北安门,东侧的东安门、东华门,南侧的承天门,西侧的西华门、西安门。所有出入口,悉数派重兵把守,禁任何人员随意进出。”
“无论是谁,没有我的手令,一律不准放行!”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若宫内有日常所需,比如粮食、菜蔬等补给,经严格检查后,可以放行送入。但人员控制,必须绝对严格。”
常明楷凝神静听,将父亲的每一个字都刻入脑中,随即抱拳,答道:“末将遵命。请都督放心。末将定率弟兄们死死守住紫禁城每一寸墙垣,确保宫禁森严,殿宇完好。”
“绝不让一只可疑的苍蝇飞进去,也绝不让任何不该出来的人溜出来,定将一个完完整整的紫禁城,交到太子殿下手中。”
“若有差池,末将提头来见!”
看着长子眼中闪烁的坚定,常延龄心中大慰,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有志气!此乃重任,关系国体尊严,更是殿下将来居停之所,万万不可有失,去吧!立刻带上两千弟兄,执行任务。”
“得令!”常明楷不再多言,转身利落地点齐早已待命的两千精锐。这些士兵皆是常延龄麾下最核心的常家沙子弟兵,训练有素,忠诚可靠。
随着常明楷一声令下,大军如同黑色的铁流,迅疾向着那座象征着至高皇权的紫禁城奔涌而去。
目送长子离去,常延龄刚松了一口气,准备安排其他事务,却见一员大将出列抱拳,神色间带着激动。
来人正是刚刚成功夺取了朝阳门及周边仓廪区的悍将——杨承祖。
“禀都督!”杨承祖的声音似乎比平时高了几分,“末将奉命,已全面接管朝阳门内区域的新太仓、海运仓、旧太仓,以及禄米仓、盔甲厂、太平仓等诸多仓廪。”
常延龄点点头,这是预料之中的事,这些仓廪是京师命脉,必须掌控:“嗯,做得很好。仓廪情况如何?可有损坏?缴获几何?”
杨承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仿佛接下来的话极为烫嘴,他努力组织着语言:
“回都督,仓廪完好,闯贼并未大规模破坏,还加以修缮扩建。其中缴获,经过部属初步盘问俘获的各仓库主事、书吏,粗略统计下来,大约……”杨承祖有些结巴起来。
常延龄见一向沉稳干练的杨承祖竟然变得支支吾吾,语无伦次,不由得笑了起来:
“承祖,今日是怎么了?吞吞吐吐的,这可不像你的风格啊!到底大约多少?莫非还能吓到本督不成?”
杨承祖深吸一口气,重重地、一字一顿地禀报道:
“禀都督,初步统计下来,各处仓廪库房内,现银、银锭、金锭、以及各类可快速变现的珍宝古玩折价,合计下来……”
张了张嘴巴,杨承祖声音微微发颤:“恐……恐怕已超过七千万两白银!”
“什么?”
“多少?”
“七……七千万两?!”
杨承祖的话如同一个晴天霹雳,在众人头顶炸响!
刹那间,附近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听到这个数字的将领,包括常延龄、高杰、邓林祖、黄锭、徐标、李化熙……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僵在了原地。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惊、难以置信……
七千万两白银!这是一个什么概念?
崇祯皇帝在位十七年,为了筹措辽东军饷、镇压农民军,几乎掏空了国库,加征了着名的“三饷”(辽饷、剿饷、练饷),逼得天下民不聊生,甚至崇祯用完自己的内库后,又要求百官捐献,到最后国库里能拿出的现银也仅有二十万两……这也直接导致,有些明军甚至连续几年领不到军饷,一触即溃,又何谈战斗力?
而此时,就在这北京城的仓库里,闯贼大肆从明朝这些官绅拷掠后,竟然囤积起来了超过七千万两的白银……
或许,当初崇祯还是对手下这些文武官员过于仁慈?倘若其,学一学后世那雍正、乾隆、嘉庆祖孙三代,没钱了就找手下大臣抄个家,“和珅一倒,嘉庆吃饱”,恐怕大明末年结果为何,尚未可知?
死寂,持久的死寂……
“啊——”
“七千万两——”
死寂之后,是压抑不住的粗重喘息和低声惊呼。
“哐!”一声闷响,只见邓林祖双目赤红,猛地一拳狠狠砸在自己的大腿上,那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与痛心。
这位耿直的悍将,想起了当年在前线浴血奋战,却因为朝廷发不出饷银,弟兄们饿着肚子打仗,甚至不得不纵兵抢掠的惨状;想起了部分不坚定的同僚,为了活下去,直接投降了那关外鞑子,助纣为虐去了;想起了崇祯皇帝放下尊严,哀求百官勋贵捐款助饷,却只得到寥寥无几的敷衍……
往事历历在目,与眼前这骇人听闻的数字形成了无比刺眼的对比。
邓林祖虎目含泪,声音哽咽,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娘的,七千万两,七千万两啊!这帮……这帮蛀虫!贪官!污吏!”
“他们……他们当年,陛下和朝廷那般艰难,苦苦哀求,他们却一毛不拔,眼睁睁看着大明,看着大明……”
他说不下去了,巨大的悲愤让他拳头紧握,浑身颤抖。
常延龄虽然早已知道明末官僚系统贪腐严重,国库空虚而私库充盈,但听到“七千万两”这个具体数字时,心脏也是猛地一缩,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和悲哀涌上心头。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走到邓林祖身边,用力拍了拍这位老将的肩膀,声音低沉:
“林祖,我明白,我明白你心里的痛!当年,我又何尝不知前线之苦,朝廷之难?但,往事已矣……”
常延龄加重语气,说道,“眼下,这巨款落入我等之手,乃是天佑大明啊——太子殿下正可借此重整河山!你切莫过于悲伤,千头万绪,还需你振作精神,协调各方,稳住大局。”
邓林祖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重重地点了点头,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都督放心,末将……末将晓得轻重。”
常延龄转向杨承祖,继续问道:“承祖,银钱之事暂且记下。那粮草呢?各仓廪存粮几何?”
杨承祖似乎也从最初的震撼中恢复了一些,连忙回道:“对对,粮草。”
“都督,粮草目前初步清点,各仓廪现存米、麦、豆等各类粮秣,合计约有一千万石!”
“这还只是城内仓廪。另外,据降吏交代,通州仓那边,估摸着至少还有两百万石存粮……”
一千万石,通州还有两百万石!
又是一个天文数字——足以支撑数十万大军作战数年的数字!
常延龄闻言,再次握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仰头看了看渐亮的天空,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摇了摇头,发出重重的叹息:
“哎——这大明的蛀虫啊……真是,真是掏空了国家的根基啊!”
“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谁敢相信,谁会相信啊——”
常延龄的内心此刻是揪住的、是悲痛的。他也没想到,这帮硕鼠、蛀虫,竟然能贪污囤积了如此巨量的钱财。更让常延龄心底来气的是,这帮蠢猪,大明朝廷都已经没钱发军饷了,竟然还不愿意拿出哪怕一点点钱财来,或许只要捐献出这七千万两的十分之一,京师又何至于被攻陷,陛下有何至于……守着他们这万贯家财,然后呢?闯贼进来还不是一个个拷掠关押,全部吐了出来。
但感叹归感叹,常延龄明白,此时自己作为第一统帅,必须迅速冷静下来。巨额的财富和粮草,既是天大的好事,也是巨大的责任。必须立刻、绝对可靠地控制起来!
常延龄随即看向邓林祖,语气无比郑重:“林祖。”
邓林祖挺身抱拳:“末将在。”
常延龄沉声道:“这所有的银钱、粮草,乃是我大明复兴之根本,太子殿下未来征战天下之基石!”
顿了顿,常延龄重重吩咐道,“现命你,全权负责看守这些仓廪!本督拔给你四千精锐,你给我严防死守,将每一座仓库、每一个银库,都给我看得死死的。”
“若有任何人胆敢觊觎、哄抢、或暗中破坏,立斩不赦!可能做到?能否确保钱粮万无一失?”
邓林祖感受到常延龄话语中的千钧重托,胸中豪气顿生,肃然应道:
“末将遵命,谢都督信赖。末将在此立下军令状——有末将在,钱粮就在。钱粮若失,末将自刎以谢殿下与都督!”
“好。”常延龄要的就是这个态度。他随即看向身后另外两个儿子——二十岁的次子常明耀和十八岁的三子常明礼。
“常明耀,常明礼。”
“末将在。”两位年轻小将齐声出列,眼神中充满兴奋。
常延龄吩咐道:“你二人,从即日起,跟随邓总兵左右,用心学着点。给本督,协助好邓总兵,管理好这关乎国运的钱粮重地。要细心,要谨慎,更要严守纪律,可能做到?”
“能!请都督放心,末将定当尽心竭力,不负所托!”两人异口同声,信心满满。
常延龄看向邓林祖:“林祖,又要辛苦你了。这两个小子,你给我严格管教,让他们好好学着你些。”
邓林祖看着常家这两位虎虎生风的年轻小将,笑着点头:
“常都督放心,您把公子交给末将,是信得过末将。末将定当严格督促,让他们早日成为独当一面的将才。”
就在钱粮大事刚刚安排妥当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斥候打扮的士兵飞马赶来,利落地翻身下马,单膝跪地禀报:
“启禀都督,按您的命令,常威将军已率一千精骑,突袭通州码头闯军营地,我军趁其酣睡,发动突袭,大约一刻钟拿下通州码头,我军无一伤亡。”
那斥候顿了顿,补充道:“常将军下令,将驻扎码头的四百闯军……全部斩首!一个不留!现通州码头已在我军绝对控制之下。”
消息本是捷报,但常延龄听到“全部斩首”四个字时,眉头却不由自主地紧紧皱起,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与担忧。
他当然希望速战速决,减少阻力。
但杀降不祥!常延龄时刻铭记,先祖开平王常遇春,当年就是因杀戮过重,屡次屠戮,最终英年早逝。常家因此世代都谆谆告诫后人——“为将者,当存仁心,不可妄造杀孽”。
常延龄也不例外,之前就曾反复叮嘱这位族侄常威,以及自己的三个儿子,要这些小子行事不可过于酷烈,要常存仁德大义。
如今看来,常威这小子一点没听进去,骨子里的残暴本性一时半会儿还是难以根除。常延龄心中暗忖——日后定要好好约束教训这小子才是。
不过,眼下战事紧迫,也不是追究的时候。常延龄压下心中所想,对斥候摆摆手道:
“好了,知道了。常将军行动迅捷,攻克通州码头,也算大功一件。你辛苦了,先去休息。”
随即,略微沉思,一个新的、至关重要的计划在常延龄脑中迅速形成,他目光转向一旁的杨承祖:
“承祖。”
“末将在。”
“本督予你两千精骑,你即刻随这位弟兄出发,火速赶往通州码头,全面接管通州防务!”
杨承祖闻言,心中又是一动。通州乃漕运枢纽,北京门户,战略地位极其重要,常都督将此重任交予自己,无疑是莫大的信任。他立刻抱拳:“末将遵命,谢都督信赖!”
常延龄走近几步,压低声音,神色极其严肃地叮嘱道:“记住!你这两千弟兄,抵达通州后,立刻全部换上我们缴获的闯军服饰。”
“码头、关卡、巡逻队,继续打起闯军的旗帜。一切巡逻、盘查,都严格按照闯军原来的模式进行。”
常延龄眼中闪烁,补充道:“目的只有一个——制造假象。”
“要让所有过往船只、行人,乃至可能出现的各路探子,都认为,通州乃至整个京师,依然牢牢掌握在闯军手中。”
“我们要营造好这个迷雾,直到太子殿下亲率大军抵达京师城下。”
最后,常延龄重重说道,“此事关乎全局,至关重要!你可能明白?”
杨承祖瞬间领会了常延龄的战略意图——这是要瞒天过海,争取宝贵的时间。他重重点头:“末将明白,定将通州伪装得天衣无缝。”
“好。”常延龄满意地点点头,又补充道:“对了,接管通州后,让常威那小子立刻率领他的一千人马,返回东直门归建。”
常延龄想了想,还是觉得常威这小子不合适在通州,他太毛躁了,生怕干出点别的事情来。而这杨承祖素来稳重,很适合镇守通州这样的重要关口。
“末将遵命。”
杨承祖不再耽搁,立刻点齐两千精锐骑兵,在那名斥候的引领下,如同离弦之箭,向着东方的通州方向疾驰而去。
望着杨承祖远去的背影,常延龄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向所有将领,声音洪亮,下达指令:
“诸位将军听令!”
众人静静聆听。
“自即日起,我大军在京师内外所有营寨、据点,尤其是各城门楼之上,继续高悬闯军旗帜。城内巡逻、岗哨,外松内紧,一切外示以‘一切如常’之象。”
“没有本督手令,任何人不得擅自更改旗帜、泄露我军光复京师之消息。”
“我们要给外界营造一个——京师仍在闯贼掌控之中的假象!”
“此举,关系重大!诸位,可能明白?能否做到?”
“遵命!”所有将领齐声抱拳,声震黎明。每个人都明白,常延龄这步暗棋的意思,这是想要继续尽可能迷惑下去,直到太子殿下大军抵达京师。毕竟眼下他们的兵力还有限,且存在极大的不确定性,还需要等待时机!
常延龄环视一周,看着这些忠诚勇毅的部下,心中充满信心。
京师已下,巨资在手,迷雾已布,只待太子殿下驾临,这盘光复神州的大棋,便将进入一个全新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