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内，空气中弥漫着菜肴的诱人香气，混合着淡淡的茶香和木炭燃烧的暖意。巨大的紫檀木圆桌上，琳琅满目地摆满了聚福楼大师傅的拿手好菜。
吴六子挺着胸脯，如同报菜名一般，唾沫横飞地介绍着：“殿下！王爷！诸位大人！您们瞧好了！这是聚福楼一绝——红烧甲鱼！甲鱼可是运河里刚捞上来的大货，肉厚胶足！炖得稀烂入味！这是筒子鲫鱼！鱼肚子里塞满了香菇、笋丁、肉末，鲜上加鲜！这是清炖全鸭！用的是运河边散养的麻鸭，小火慢炖两个时辰，汤清味醇，肉酥骨烂！还有这个！金钱鸡！鸡胸肉片得薄如蝉翼，裹上秘制粉浆，炸得金黄酥脆！您听这声儿——咔嚓！外酥里嫩，咬一口满嘴香！还有这……”
他正说得起劲，朱慈烺笑着摆摆手打断了他：“好了好了，老吴！你这嘴皮子比说书先生还溜！菜都凉了！你也别忙活了，赶紧坐下，一起吃点！”
吴六子一听，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眼睛滴溜溜一转，想起赵啸天的嘱咐，连忙拍着自己那其实并不算太鼓的肚皮，嘿嘿笑道：“殿下！小的真吃饱了！不骗您！刚才在聚福楼，那刘掌柜非拉着小的，说什么‘六爷辛苦，得补补’！硬塞了小的两大碗红烧肉！一整只烧鸡！还有一坛子好酒！您瞧！” 他又用力拍了拍肚子，“撑得都快走不动道了！再吃，怕是要吐出来！小的……小的这就出去守着！殿下、王爷、各位大人，您们慢用！吃好喝好！”
说完，他生怕朱慈烺再留他，一溜烟地蹿出了正堂，动作麻利得跟只猴子似的。堂内众人被他这副模样逗得哄堂大笑，气氛瞬间轻松了不少。
朱慈烺笑着摇摇头，目光转向最后一位尚未介绍的匠人。此人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身材不算高大，但异常敦实，如同一块沉默的磐石。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沾着点点油污和铁锈的粗布短褂，露出的手臂肌肉虬结，皮肤黝黑发亮，布满了火星烫伤的疤痕和厚厚的老茧。一张国字脸，棱角分明，嘴唇紧抿，眼神沉静而专注，带着一种匠人特有的、仿佛能穿透钢铁的锐利。他坐在那里，腰背挺直，双手自然地放在膝盖上，指节粗大，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洗不净的黑色油污。整个人透着一股子沉默的力量和一种扎根于泥土的朴实感。
“许总兵，” 朱慈烺问道，“这位是？”
许文昌连忙介绍：“殿下，这位是谷三！谷师傅！济宁城有名的铁匠把式！也是火药局的老匠人了！”
他语气带着由衷的赞赏：“谷师傅从小在城东‘百炼坊’铁匠铺学徒，打铁打了快二十年！一手打铁、淬火、锻钢的功夫，那是炉火纯青！后来被火药局看中，专门负责打造火铳枪管、炮管、炮箍、铳机这些精细活！他打出来的东西，结实耐用，精度高！别人做不了的难活、精细活，到他手里，总能琢磨出办法来！是火药局这十年来，公认的手艺最硬、最靠得住的打造好手！”
许文昌叹了口气，脸上带着惋惜：“可惜啊……这几年火药局半死不活，饷银拖欠得厉害！谷师傅为了养活老婆孩子，不得不在城外自己开了个小铁匠铺，接些农具、刀具、船锚之类的零活，勉强糊口……真是屈才了！”
谷三听着许文昌的夸赞，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憨厚的、有些局促的笑容。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铁匠特有的利落劲儿，双手抱拳，对着朱慈烺行了个极其标准的军礼（显然是在火药局学的），声音洪亮，带着金石般的质感：“草民谷三！拜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朱慈烺笑着摆摆手：“谷师傅快请坐！不必多礼！孤看你这一身力气，就知道是打铁的好手！”
谷三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在黝黑的脸膛衬托下格外醒目。他依言坐下，搓了搓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显得有些拘谨，但眼神却异常明亮。他想了想，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最终只是憨厚地笑了笑，声音带着点生涩的耿直：“太子爷！草民……草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就……就会打铁！打枪管！打炮管！您……您让草民打啥，草民就给您打出啥来！保证……保证结实！耐用！打不坏！！”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不够，又补充道：“这……这枪管炮管啥的，看着是铁疙瘩，其实……其实跟俺打锄头、打镰刀一个理儿！得看火候！看锤打！看淬火！差一点，就不行！软了不行！脆了更不行！得……得恰到好处！这背后……这背后……” 他挠了挠头，努力想找个词来形容，“这背后……是门道！是功夫！是……是俺吃饭的本事！嘿嘿！”
他说得朴实无华，甚至有些词不达意，但那份对手艺的自信和执着，却如同他锤炼的钢铁般坚硬纯粹！
朱慈烺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好！好一个‘恰到好处’！谷师傅说得好！这打铁造枪，跟做人做事一样，都得讲究个‘恰到好处’！孤就喜欢你这股实在劲儿！来！都别愣着了！动筷子！吃饱了才有力气打铁！打炮！打闯贼！打鞑子！！”
“谢殿下！” 众人齐声应道，纷纷拿起筷子。
朱慈烺率先夹起一块红烧甲鱼裙边，那胶质丰腴、色泽红亮的肉块入口即化，浓郁的酱香在舌尖绽放，让他满足地眯起了眼睛。朱慈炯则对那金灿灿的金钱鸡情有独钟，夹起一块，“咔嚓”一声脆响，外皮酥脆，内里鸡肉鲜嫩多汁，吃得他小嘴油光发亮，连连点头。
庄一、文立凯、于宗林、谷三四人，看着眼前这从未见过的丰盛菜肴，闻着那扑鼻的香气，喉结都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他们平日里，能吃饱饭已是不易，何曾见过这等阵仗？更别说与太子同桌用膳了！
庄一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清炖鸭肉，放入口中，那软烂脱骨、汤汁浸润的鲜美滋味，让他浑浊的老眼瞬间亮了起来，忍不住低声赞叹：“好……好味道……”
文立凯则显得斯文许多，他夹起一块筒子鲫鱼腹中的酿肉，细细品尝，眼中闪过一丝享受。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慨。曾几何时，他在登莱巡抚府中，也曾享用过类似的美味。但那些日子，早已随着登州城的陷落和孙大人的冤死，化作了不堪回首的烟云。
于宗林最是豪放！他早就被那香气勾得食指大动，此刻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了，直接夹起一大块红烧甲鱼肉，连皮带肉塞进嘴里，烫得直吸冷气，却舍不得吐出来，一边哈气一边含糊不清地赞道：“香！真他娘的香！比俺婆娘炖的猪头肉还香十倍！”
谷三则盯上了那盘酱烧肘子！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直接抓起一块连着骨头的肥厚肘子肉，狠狠咬了一大口！油亮的酱汁沾满了他的嘴角和胡茬，肥而不腻、瘦而不柴的肘肉在口中爆开浓郁的肉香，让他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发出“唔”的一声闷哼，仿佛全身的力气都随着这一口肉得到了补充！
朱慈炯看着谷三那豪放的吃相，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朱慈烺也莞尔，心中却涌起一股酸涩。这些身怀绝技的匠人，本该是国之瑰宝，却因朝廷的腐败和无能，沦落到为生计奔波，连一顿像样的饭都成了奢望！
一时间，正堂内只剩下碗筷碰撞的轻响和咀嚼食物的声音。气氛有些微妙，既有美食带来的满足，也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约莫一刻钟后，桌上的菜肴被扫荡了大半。朱慈炯满足地打了个小小的饱嗝，放下了筷子。庄一、文立凯也吃得差不多了。只有于宗林和谷三还在埋头苦干，尤其是谷三，几乎将一整盘肘子都包圆了，吃得满嘴流油，意犹未尽。
朱慈烺放下茶盏，轻轻清了清嗓子。堂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朱慈烺的目光缓缓扫过庄一、文立凯、于宗林、谷三四人，那眼神深邃而复杂，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歉意。
“诸位，”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打破了堂内的寂静，“孤……要向你们道一声歉！”
“铛啷！”
“啪嗒！”
几声轻微的脆响！庄一手中的筷子失手掉落在碗碟上！文立凯刚端起的茶盏也差点脱手！于宗林和谷三更是猛地抬起头，嘴里还塞满了食物，鼓着腮帮子，眼睛瞪得溜圆，一脸茫然和惊愕！道歉？太子爷……向他们道歉？！
庄一第一个反应过来，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就要离席跪下：“太……太子爷！折煞小人了！折煞小人了啊！小的……小的……”
文立凯也连忙起身，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慌乱：“殿下何出此言？！学生……学生惶恐！”
朱慈烺抬手虚按，示意他们坐下。他的目光依旧沉凝，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诸位不必惶恐！孤此言，发自肺腑！”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孤知道！你们在火药局！在各自的岗位上！默默耕耘了几十年！十几年！付出了心血！付出了汗水！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你们本该是大明火器的脊梁！是国之重器的铸造者！”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痛心：“然而！朝廷无能！吏治腐败！军费匮乏！饷银拖欠！一年！两年！三年！甚至更久！你们空有一身本事！却连养家糊口都成了奢望！不得不放下心爱的手艺！去码头扛包！去街头摆摊！去大户人家教书！去城外开铁匠铺！勉强维持生计！受尽白眼！尝尽辛酸！”
朱慈烺每说一句，庄一等人脸上的血色就褪去一分！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艰难岁月，那些为了几文钱而低声下气的屈辱，那些看着心爱的工具生锈蒙尘却无能为力的心痛……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庄一的老眼再次湿润了，文立凯紧紧抿着嘴唇，于宗林和谷三也放下了手中的食物，眼神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
“这是大明的耻辱！是朝廷的失职！更是孤……身为大明储君，未能尽到的责任！” 朱慈烺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孤！代朝廷！代大明！向诸位！说一声——对不起！！”
“扑通！”
“扑通通！”
庄一、文立凯、于宗林、谷三四人，再也无法安坐！几乎是同时离席，重重地跪倒在地！庄一更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殿下……殿下……使不得啊……使不得啊……小的……小的何德何能……受不起……受不起殿下如此……”
文立凯也是声音哽咽：“殿下……殿下言重了！学生……学生愧不敢当！此乃时运不济，非殿下之过！”
于宗林和谷三则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地磕着头，额头撞击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们不懂太多大道理，但太子爷这番话，如同滚烫的烙铁，深深印在了他们心上！那份被压抑了太久的委屈和不甘，仿佛在这一刻得到了某种奇特的宣泄和抚慰！
朱慈烺快步上前一一将四人扶起。他的手沉稳有力，眼神真诚而坚定：“诸位请起！孤说了，过去种种，皆因朝廷失策，积弊深重！非尔等之过！更非诸位才学不精，技艺不深！”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四人，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和强大的自信：“但！从今日起！从此刻起！孤！朱慈烺！以大明皇太子之名立誓！！”
他猛地抬起右手，指向苍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第一！凡我大明军中匠户！凡为我大明效力之工匠！其应得之饷银！一分一厘！孤必按时足额发放！绝不拖欠！若有延误克扣者！无论官职大小！立斩不赦！抄没家产！悬首示众！！”
“第二！孤必倾尽全力！重振火药局！重振大明火器！孤要给你们最好的工坊！最精良的材料！最充足的经费！让你们心无旁骛！专心致志！钻研技艺！打造神兵利器！！”
“第三！凡有技艺精湛、贡献卓着者！孤必不吝封赏！赐官赐爵！赐田赐宅！让你们！和你们的子孙后代！都能堂堂正正！受人敬仰！光宗耀祖！！”
三条誓言！如同三道惊雷！在正堂内轰然炸响！震得所有人耳膜嗡嗡作响！
庄一、文立凯、于宗林、谷三四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太子！那铿锵的话语，那坚定的眼神，那如同山岳般不容置疑的承诺！让他们早已沉寂多年的心，如同被投入滚烫熔炉的寒铁，瞬间被点燃！被融化！被锻打出前所未有的炽热光芒！
“殿下！！” 庄一第一个反应过来，老泪纵横，声音嘶哑却充满了力量，“殿下如此厚待！小的……小的这条老命！就卖给殿下了！卖给火药局了！只要殿下不嫌弃小的老迈！小的愿为殿下！为大明！再打三十年铁！再熬三十年火药！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学生文立凯！愿为殿下效死力！” 文立凯深深一揖到底，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决绝，“学生一身所学，皆在火器！若能得殿下支持，学生定当竭尽所能，将孙大人《西法神机》之精髓发扬光大！让红夷大炮之威，重现于世！让闯贼、鞑虏，在我大明炮火之下，灰飞烟灭！！”
“殿下！！” 于宗林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乱跳，“您……您真是俺的知音啊！俺于宗林！这辈子就认准燧发枪了！您放心！有您这句话！有您给俺的材料！俺于宗林！要是打不出比毕大人书上画的还要好的燧发枪！俺……俺就把自己塞进炮筒子里打出去！！”
“殿下！” 谷三也站了出来，他依旧话不多，但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眼神如同淬火的钢刀，闪烁着前所未有的锐利光芒，“草民谷三！别的不会！就会打铁！打枪管！打炮管！您要啥！草民就给您打出啥！保证……保证‘恰到好处’！打不坏！炸不了膛！打闯贼！打鞑子！一打一个准！！”
四人声音激昂，情绪激荡！那份被压抑了太久的热情和才华，如同火山般喷薄而出！整个正堂都被这股炽热的匠魂所点燃！
朱慈烺看着眼前这四位激动不已的匠人，胸中豪情万丈！他猛地一挥手，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斩断一切阻碍的锋芒：
“好！孤要的就是你们这股劲儿！孤相信！在孤心中！我大明军队未来的雄风！不在刀枪剑戟！不在弓马骑射！而在于此！在于火器！！”
他目光如电，扫过众人，声音充满了强大的感染力：
“试想！数万大军！人人手持稳定可靠、击发迅捷的燧发快枪！三段轮射！弹如雨下！任他关外铁骑如何彪悍！任他闯贼流寇如何凶顽！在连绵不绝的弹雨面前！都将如同麦草般被成片收割！！”
“试想！百门红夷大炮！炮口森然！装填颗粒火药！计算精准弹道！炮弹呼啸而出！摧城拔寨！粉碎敌阵！任他坚城壁垒！任他千军万马！在雷霆万钧的炮火面前！都将化为齑粉！！”
“试想！火箭如蝗！神机箭车齐发！火雨漫天！焚尽敌营！万人敌爆炸！地动山摇！让敌人闻风丧胆！肝胆俱裂！！”
朱慈烺的声音越来越高亢，带着一种穿越者才有的、洞悉未来的狂热和自信：
“孤要让那些曾经在我大明疆土上耀武扬威的鞑虏！让那些祸乱中原的闯贼！让他们在孤的火器雄师面前！颤抖！哀嚎！让他们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力量！让他们重新捡起他们载歌载舞的老本行！！”
“轰——！”
朱慈烺这番描绘未来的豪言壮语，如同最猛烈的火药，彻底点燃了堂内所有人的热血！
于宗林第一个跳了起来！他激动得浑身发抖，眼睛瞪得如同铜铃，猛地一拍大腿，吼道：“殿下！说得好！说得太好了！！小的相信！小的他娘的无比相信！！只要咱们的火器够硬！够快！够准！够狠！什么狗屁骑兵！什么狗屁弓马！都是纸糊的老虎！一戳就破！一烧就烂！！殿下！您就瞧好吧！小的……小的这就回去！不！小的今晚就不睡了！小的要连夜画图！琢磨那燧发枪的击发簧片！保证让它又快又稳！风雨无阻！！”
他激动得唾沫横飞，手舞足蹈，仿佛那完美的燧发枪已经在他眼前成型！那份狂热和痴迷，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照亮了整个正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