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第一缕微光,穿透修车厂二楼满是油污的玻璃窗,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投下几道斑驳的光痕。
空气里,血腥与硝烟的气味已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机油的厚重与尘埃的微腥,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屠杀,只是一场不真实的噩梦。
苏晴影站在林风身后,看着他用一块干净的棉布,一丝不苟地擦拭着那把造型奇特的军用匕首。他的动作沉稳而富有韵律,仿佛不是在保养一件杀人利器,而是在打磨一件传世的艺术品。
晨光勾勒着他专注的侧脸,那份在杀戮后迅速回归的、近乎于“无”的平静,让苏晴影的心底生出一股更为深沉的寒意。
她那颗由无数计谋和算计构筑起来的、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心,在见识了林风真正的力量,尤其是知晓了“龙牙”这个代号之后,第一次产生了无法掌控的失序感。
“等?”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打破了这令人压抑的沉默,“我们就这样干等着?王天龙不是傻子,他最精锐的杀手小队人间蒸发,他不可能没有反应。我们不应该趁他惊疑不定的时候,乘胜追击吗?”
这是她作为棋手的本能,抓住破绽,连续进攻,不给对手任何喘息之机。
林风擦拭匕首的动作没有停。
“你说的,是棋手的思路。”他头也不回,声音平淡如水,“但王天龙不是棋子,他跟你我一样,是坐在棋盘另一端的棋手。而且,是一只已经赢了二十年的老狐狸。”
他将匕首收回鞘中,那一声轻微的“咔”,仿佛一个章节的结束。
林风转过身,深邃的目光直视着苏晴影那双因困惑而微蹙的清冷美眸。
“对付狐狸,你不能用猎犬去追,那只会让他躲进更深的洞穴。你要做的,是让他以为自己安全了,让他觉得,唯一的威胁已经被关进了笼子。你要让他觉得,一切又回到了他的掌控之中。”
苏晴影的呼吸微微一滞,她瞬间明白了林风的意思。
“柳媚儿……就是那个被关进笼子的‘威胁’?”
“没错。”林风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现在,在刘振和整个警方面前,柳媚儿就是谋杀彪爷的真凶,证据链‘完整’,动机‘明确’。王天龙派人灭口失败,但证人落网,对他来说,同样是一个可以接受的结果。一个女人,翻不起大浪。这个案子,很快就会以‘情妇谋杀案’定性,彻底了结。”
“然后呢?”苏晴影追问,她感觉自己正被林风引向一个更深、更黑暗的思维迷宫。
“然后,就是松懈。”林风缓缓道,“刘振会因为破案而松懈,整个警局都会松懈。而王天龙,在确认风波平息后,他同样会松懈。不是对他商业帝国的掌控松懈,而是对他自身安全的防备,会回到一个‘日常’级别。因为在他看来,最大的危机已经解除了。”
林风走到窗边,看着远处逐渐苏醒的城市轮廓,声音里带着一种洞悉人性的淡漠。
“一只吃饱了的、在自己巢穴里打盹的狐狸,才是最脆弱的。那时候,猎人只需要一击,就能精准地割开它的喉咙。而现在……”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锋芒。
“我需要安静地磨好我的刀,并且,找到狐狸的巢穴里,那条最隐秘、最致命的通道。”
苏晴影彻底沉默了。
她明白了,林风要等的,不是一个被动的时机,而是一个他亲手创造出来的、绝对完美的必杀之局。他不仅仅是一个武夫,他的耐心和布局能力,甚至在她之上。
这个男人,是一头懂得使用计谋的史前凶兽。
“我需要做什么?”苏晴影的声音里,少了几分之前的清冷和掌控欲,多了一丝真正的、属于“盟友”的郑重。
“我需要一份情报。”林风说道,“不是关于黑虎帮的生意,不是关于他的资产。我需要王天龙这个人,从起床到睡觉,每一分钟的全部行程。尤其是那些雷打不动的、持续了十年以上的‘习惯’。越是微不足道,越是私人化的细节,越好。”
苏晴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重重地点了点头:“天黑之前,我会给你。”
她知道,真正的猎杀,从这一刻,才算正式拉开帷幕。
***
市局安全屋。
这里窗明几净,设施齐全,与其说是安全屋,更像一间高级酒店的行政套房。但厚重的防弹玻璃和门口站着的两名荷枪实弹的特警,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住客,这里是牢笼。
韩雪看着坐在沙发上,依旧眼神空洞,怀里死死抱着一个枕头的柳媚儿,内心五味杂陈。
她刚刚结束了与刘振的通话,电话里,刘振的兴奋和喜悦几乎要溢出听筒。他让她尽快完成对柳媚儿的审讯笔录,将案子办成“铁案”,并暗示她,一份二等功的嘉奖令已经在路上了。
所谓“铁案”,就是让柳媚儿成为彪爷之死的唯一凶手,让这起搅动龙城的风波,以一个清晰明了的“情妇谋杀案”画上句号。
韩雪的心中,没有半分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荒芜。
她的目光落在桌上那份刚刚打印出来的、准备提交的“行动报告”上。每一个字,都在灼烧着她的眼睛。
“……我与证人柳媚儿在安全屋遭遇不明身份武装人员袭击……袭击者内部因不明原因发生火并,导致全员身亡……”
这份报告不是谎言,而是被精心裁剪过的“真相”。她知道这不是火并,而是一场屠杀。她更知道,柳媚儿只是一个被推到台前的棋子,真正的凶手——那个代号“龙牙”的男人,以及他背后所指向的更深层次的博弈,都被她亲手从这份官方记录中抹去了。
她正在做的,是违背自己作为刑警的全部信条——亲手将一个“非真凶”塑造为“真凶”,以平息事态,并为一个“法外之人”的行动擦屁股。
这不再是职业污点,这是一种背叛。对法律的背叛,也是对自己信念的背叛。
但她别无选择。
“龙牙”这两个字,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死死地压在她的心头。她甚至不敢去向任何上级求证这个代号的真伪,因为她知道,那不是求证,而是越界。
“韩警官……”
柳媚儿忽然开口,声音沙哑而脆弱,打断了韩雪的思绪。
“他……还会来吗?”
韩雪一怔,随即明白柳媚儿口中的“他”是谁。
“证人柳媚儿,请你配合我们的调查。”韩雪用一种职业化的冰冷语气回应道,但她自己都能听出声音里的那一丝不自然。
柳媚儿仿佛没听到她的警告,只是自顾自地、用梦呓般的声音说:“只有他能救我……我知道的……只有他……王天龙不会放过我的,你们警察……你们保护不了我……”
在经历了那场极致的恐惧和目睹了那场超现实的杀戮后,柳媚儿的精神世界已经彻底被重塑。法律、规则、警察,这些在普通人眼中代表着安全感的东西,在她看来已经脆弱得不堪一击。
唯一能让她感到安全的,只有那个如神魔般降临,用最原始、最暴烈的方式抹除一切威胁的男人。
林风,已经成了她的信仰,一个能救她脱离苦海的活菩萨。
看着柳媚儿眼中那种病态的依赖与狂热,韩雪的心,沉得更深了。她忽然意识到,林风不仅用武力控制了局面,更用一种无形的方式,彻底掌控了这个案子最关键的人证。
而自己,这个本该主导案件的刑侦队长,却沦为了帮他“完善”这个虚假结局的工具人。
这个案子,从头到尾,都笼罩在他一个人的影子里。
***
龙城,一间位于城市之巅、可以俯瞰整个江景的私人茶室内。
檀香袅袅,茶香四溢。
王天龙穿着一身宽松的棉麻唐装,正有条不紊地冲泡着一壶顶级的武夷山大红袍。他的动作行云流水,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仿佛刚刚听闻的,不是自己麾下最强战力全军覆没的噩耗。
他的对面,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神情肃穆的中年男人,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此人是王天龙的智囊,代号“军师”。
“秃鹫他们六个,全折了?”王天龙将第一泡洗茶水缓缓淋在紫砂茶宠上,轻声问道。
“是,老板。”军师的声音干涩,“手法……和杀死影子的,是同一个人。”
“哦?”王天龙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个预料之中的答案,“说下去。”
“根据我们对现场痕迹的秘密勘察,”军师的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敬畏与恐惧,“对方是一个顶级的潜行与格斗大师,同时还具备超远程的狙杀能力。先是无声无息地解决掉了外围的观察哨和狙击手,然后以近乎碾压的姿态,近身格杀了秃鹫和其余的突击手。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分钟。这种作战效率……不是人类,是怪物!”
王天龙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凝固。他端起茶杯的动作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丝刻骨的阴冷。
“云顶天宫的那个清洁工……林风。”他轻轻念出这个名字,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千钧之力。
军师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满脸的不可思议:“老板,您……您已经知道了?”
“自从影子折了之后,你以为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吗?”王天龙将一杯茶推到军师面前,笑容温和,眼神却冰冷刺骨,“我几乎把龙城翻了一遍,查了所有可能的目标。最后,所有的线索都断了,只剩下一个最不可能的人——那个背景干净得像一张白纸的清洁工。”
他呷了一口茶,缓缓道:“这个世界上,越是干净的东西,背后就越是肮脏。我让人去查了他三年内的所有踪迹,什么都查不到,就像凭空出现的一样。一个能杀死影子的人,怎么可能是一个普通人?”
军师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现在才明白,老板的平静之下,隐藏着多么汹涌的波涛。
“那……老板,我们现在就动手!?”军师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动手?”王天龙瞥了他一眼,仿佛在看一个白痴,“派谁去?影子和秃鹫小队,是我手里最锋利的两把刀,现在全被他一个人掰断了。你告诉我,我们还有谁能派去送死?”
军师顿时哑口无言。
“现在,敌暗我明。这个林风,他有恃无恐,显然不怕我们知道他的身份。”王天龙的眼中,闪烁着老狐狸般狡诈而残忍的光芒,“他费尽心机保下柳媚儿这个女人,又故意把案子做成一个‘了结’的假象,他想干什么?”
他自问自答道:“他想让我放松警惕,然后,对我进行必杀一击。”
“那我们……”军师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我们就陪他演。”王天龙的笑容变得高深莫测,“顺着他的剧本走,让所有人都以为,彪爷的案子到柳媚儿这里就画上了句号。风,越是平静,水下的东西,才看得越清楚。我倒要看看,他这条过江猛龙,到底想怎么掀翻我这条地头蛇。”
***
夜幕再次降临。
修车厂内,林风的面前,放着一份苏晴影刚刚送来的、极其详尽的资料。
上面记录的,正是王天龙近十年来的生活轨迹。
林风的目光,在密密麻麻的文字间飞速扫过,最终,他的手指,停留在了一条看起来毫不起眼的信息上。
“每周三晚上九点,无论刮风下雨,王天龙都会独自一人,驱车前往西郊的‘静心禅院’,与主持‘了凡’下一盘棋,十点半准时离开,十年间从未间断。”
苏晴影看着这条信息,皱了皱眉:“这个禅院我们查过,很干净,那个叫了凡的和尚,也是个真正的高僧,与黑虎帮没有任何利益牵扯。这似乎只是王天龙一个附庸风雅的个人习惯。”
“习惯,尤其是维持了十年的习惯,本身就是一种仪式。”
林风的眼中,迸发出一抹骇人的精光。
“而任何仪式,都有其固定的流程。流程,就意味着可以预测。可以预测,就意味着……存在破绽。”
他抬起头,看向苏晴影,嘴角勾起一抹森然的笑意。
“他以为事情已经结束了,但对我来说,好戏,才刚刚开场。”
“明天,就是周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