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来弟背着甘月,刚走近那间低矮破旧的土坯院墙,还没等伸手去推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里面尖锐刺耳的咒骂声就像一盆脏水,劈头盖脸地泼了出来。
“两个丧门星!赔钱货!死丫头片子!活着浪费粮食,死了还污了老娘的地方!呸!”是原主母亲,王氏那熟悉又令人心寒的嗓音,又高又利,像钝刀子割着人的耳膜,“一个两个都是讨债鬼!小的那个跟她那短命鬼妹妹一个德行,都是没福气的贱种!养了这么大,一个子儿没见着就蹬腿了,白瞎了老娘那么多年的米粮!晦气东西!”
甘月伏在二姐背上,清晰地感觉到甘来弟的身体瞬间僵硬了,背着她的大腿肌肉也绷得紧紧的。甘月自己的心也沉了下去,原主残留的本能让她产生了一丝恐惧,但更多的,是属于现代灵魂甘月的愤怒和冰凉。
这时,又一个稚嫩却霸道十足的声音加入了咒骂,是那个宝贝疙瘩甘耀祖:“娘!鸡蛋!我要吃鸡蛋!现在就要!你快去给我煮!不然我告诉爹,让爹打你!”
“哎哟我的小祖宗,心肝肉诶!”王氏的声音立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变得谄媚又急切,“娘这就去给你拿,最后一个鸡蛋,专门给我耀祖留的!别哭别哭,娘的心肝……”
紧接着,一个沉闷的男声,属于原主父亲甘老栓,不耐烦地响起,像是在训斥一条不中用的狗:“嚎什么嚎!一天到晚就知道生赔钱货!要不是你后来给老子生了耀祖,老子早把你休了!连个带把的都生不利索,还有脸嚷嚷?赶紧给儿子弄吃的去!饿着我儿子,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门外的甘月,听得浑身发冷。她不是原主,没有那份对父母扭曲的依恋,所以听得更加真切,也更加悲哀。在这个所谓的“家”里,女人根本不算人。女儿是“赔钱货”,是随时可以拿去换钱的货物,甚至连死了都嫌晦气。
而母亲王氏,这个同样从女人肚子里爬出来的人,非但没有丝毫同理心,反而用更加恶毒的语言来作践自己的女儿,仿佛通过这种方式,就能证明自己“有用”,就能在那个压抑的、以男性为尊的体系里获得一丝可怜的立足之地。
甘月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她对王氏感到深深的厌恶,厌恶她的愚昧、恶毒,将所有的苦难转嫁到更弱小的女儿身上。但与此同时,一股更深的同情也无法抑制地升起。王氏自己何尝不是旧思想的牺牲品?她被这套规则压迫了一辈子,中毒已深,非但没有反抗,反而成了这套规则的帮凶,用迫害同类的方式来向压迫者献媚,可悲又可恨。她拼命想挤进那个男人的世界,却始终只是徘徊在门外的可怜虫,甚至还要帮着里面的人,一起唾骂门外的“自己人”。
甘月微微侧头,看向近在咫尺的二姐甘来弟。只见二姐紧咬着下唇,嘴唇被她咬得失去了血色,甚至微微渗出血丝。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显然是在极力压抑着翻腾的怒火。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的不再仅仅是倔强,更添了一种近乎毁灭性的冰冷和决绝。她背着甘月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甘月知道,院子里那些不堪入耳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二姐的心上。尤其是提到已经死去的小妹,以及被卖到邻村的大姐可能正在遭受虐待却求助无门的现状,更是彻底撕碎了二姐对这个家最后一丝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幻想。
甘来弟没有立刻冲进去,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外,听着里面那个所谓的“家”最真实、最丑陋的声音。这几分钟,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阳光照在她年轻却已饱经风霜的脸上,映出她眼底那片冰封的火焰。
终于,里面的骂声稍微平息了一些,只剩下甘耀祖咂嘴吃鸡蛋的吧唧声和王氏小心翼翼的讨好声。
甘来弟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沉重的颤抖,却又异常坚定。她没有敲门,而是直接抬起脚,猛地踹向了那扇破木门!
“哐当”一声巨响,木门被踹开,撞在后面的土墙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院子里,正在喂儿子吃鸡蛋的王氏和蹲在墙角抽烟袋的甘老栓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齐齐看了过来。
当他们的目光落在门口,落在背着甘月、脸色冰冷如霜的甘来弟身上时,先是惊愕,随即,王氏的脸上迅速爬满了见鬼般的惊恐和难以置信,尖声叫道:“鬼……鬼啊!!”
甘来弟背着甘月,一步步踏进这个令人窒息的院子,她的目光像两把冰冷的刀子,直直射向那对名义上的父母,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寒意:
“我没死。盼弟也没死。让你们失望了。”
院子里死寂了一瞬。
甘老栓和王氏瞪大了眼睛,看着门口背着甘月、活生生站着的甘来弟,脸上的惊恐迅速褪去,被一种更加恶劣的情绪取代——不是失而复得的庆幸,而是被打扰、被冒犯的暴怒。
“甘来弟!你个死丫头!反了你了!敢踹门?!”甘老栓猛地从墙角站起来,烟袋锅子差点砸到地上,他黝黑的脸因愤怒而扭曲,“翅膀硬了是不是?要不是……要不是……”他后面的话似乎被什么堵住了,没说出来,只是恶狠狠地瞪着甘来弟。
王氏也回过神来,拍着大腿,唾沫横飞地开骂:“你个作死的赔钱货!没死成还敢回来吓唬人?回来了还不赶紧给老娘滚去割猪草!一大家子的衣服堆在那儿眼瞎看不见啊?还有你背上那个晦气东西,没死就赶紧下来干活!装什么死鱼样!”她骂得又快又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驱散刚才那一瞬间因“见鬼”而产生的恐惧和心虚。
甘耀祖被他娘的大嗓门吓了一跳,嘴里的鸡蛋还没咽下去,就学着大人的样子,叉着腰,指着甘来弟和甘月,奶声奶气却充满恶意地叫嚷:“赔钱货!快干活!不然让爹打你们!”
甘来弟仿佛没听见这一家人的叫骂。她只是用那双压抑着风暴的眼睛,冷冷地扫过甘老栓和王氏,那眼神里的寒意竟让叫嚣的两人下意识地窒了一下。
当她的目光落到狐假虎威的甘耀祖身上时,小家伙被她眼中的冰冷和某种陌生的狠厉吓得一哆嗦,刚刚的嚣张气焰瞬间熄灭,“哇”地一声哭出来,扭头扑进王氏怀里告状:“娘!她瞪我!她吓我!”
王氏赶紧搂住宝贝儿子,一边哄一边压低声音对甘老栓说:“……忍忍,村长家那边……眼看就有眉目了,现在别节外生枝……”
甘来弟不再理会外面的污言秽语和窃窃私语,背着甘月,径直走向院子角落里那个最破旧、最低矮的小柴房。那是她们姐妹四个曾经的“窝”。
柴房的门比院门更破,甘来弟用肩膀轻轻一顶就开了。里面光线昏暗,弥漫着干草和尘土的味道。地方很小,勉强能放下一张用木板和砖头搭成的破床,上面铺着干草和已经看不出颜色的旧褥单。墙角堆着些杂物和柴火,这就是她们全部的家当。虽然简陋破败,但此刻,相比于外面那个充满恶意和算计的“家”,这里反而显得有了一丝难得的安宁。
甘来弟小心翼翼地将甘月放在铺着干草的木板床上。甘月浑身都疼,尤其是被粗糙的草席磨破的皮肤,火辣辣地疼。她靠在冰冷的土墙上,看着二姐。
甘来弟没说话,先是快步走到门口,将破门虚掩上,隔绝了外面隐约传来的骂骂咧咧和甘耀祖的哭闹声。然后她转身,走到房间角落一个破水缸旁,用葫芦瓢舀出小半盆凉水。
然后才走到床边,蹲下身,看着甘月。她眼中的怒火已经收敛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浓得化不开的心疼。她伸出手,想碰碰甘月脸上的伤,又怕弄疼她,手指在空中顿了顿,最终只是轻轻理了理甘月汗湿粘在额前的碎发。
“盼弟,忍一忍,二姐给你擦擦身子,看看伤。”她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温柔,与刚才在院中那个冰冷决绝的她判若两人。
甘月鼻子一酸,轻轻点了点头。她看着二姐拧干一块虽然破旧但洗得发白的布巾,小心翼翼地为自己擦拭脸颊、脖颈、手臂上的污垢和干涸的血迹。冰凉的布巾碰到伤口,带来一丝刺痛,但更多的是被珍视的暖意。
甘来弟的动作很轻,很仔细。当她看到甘月手臂和腿上那些新旧交错的青紫伤痕时,她的嘴唇抿得更紧了,眼眶再次泛红,但她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只是擦拭的动作更加轻柔。
“二姐……”甘月轻声开口,声音还有些虚弱,“他们……说要把你嫁给村长儿子?”
甘来弟擦拭的动作一顿,随即又继续,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嗯。他们看中了村长家能出的彩礼。放心,二姐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擦洗完毕,甘来弟又从一个破旧的、打了补丁的小布包里,摸索出一点点草绿色的药膏,味道有些刺鼻,看样子是自己采的草药捣的。她小心翼翼地给甘月身上比较明显的伤口涂抹上。
“可能会有点疼,忍一下,这个对伤口好。”她低声解释。
处理完伤口,甘来弟像是想起了什么,犹豫了一下,又从那个小布包的最底层,掏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东西。她一层层打开,里面赫然是几颗颜色朴素、甚至有些粗糙的水果硬糖。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这绝对是稀罕物。
甘来弟拿起一颗,递到甘月嘴边,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和笨拙的安慰:“给,吃点甜的,就不那么疼了。”
甘月看着那颗糖,又看看二姐明明自己处境艰难却还想着安慰她的样子,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她张开嘴,任由二姐将糖放进她嘴里。一股简单却真实的甜味在舌尖化开,驱散了些许身体的疼痛和心中的苦涩。
(系统2333在她脑海里小声哔哔:“月月,是村长儿子送的糖哎!你二姐珍藏的!看来她对那个村长儿子也不是完全没意思嘛?)
“闭嘴,2333。”甘月在脑海里没好气地打断它,“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她二姐珍藏这糖,恐怕更多是因为这是罕见的、能带来一丝甜味和慰藉的东西,跟送糖的人关系不大。这个蠢系统,就知道乱点鸳鸯谱!
(2333委屈地“哦”了一声,不吭气了。)
甘月含着糖,对甘来弟露出一个苍白的、却真心实意的笑容:“好甜,谢谢二姐。”
甘来弟看着妹妹的笑容,紧绷的脸上也终于有了一丝极淡的、却真实的笑意。她伸手,轻轻握住了甘月没受伤的那只手。姐妹俩的手都很粗糙,带着干活的薄茧,却在这一刻,紧紧相握,传递着无声的支持和温暖。
破旧的柴房里,昏暗的光线下,姐妹俩依偎在一起的身影,与门外那个依旧隐约可闻的、充满算计和恶意的世界,形成了鲜明而又心酸的对比。这里虽然简陋,却是她们此刻唯一的,也是最后的避风港。甘月知道,从她“死而复生”被二姐带回来的这一刻起,她们姐妹的命运,已经紧紧捆绑在了一起。而二姐眼中那簇反抗的火苗,必将以燎原之势,烧毁这个令人窒息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