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王汉彰脸上依旧挥之不去的困惑与疑虑,詹姆士先生不再继续这个宏观话题,他仿佛随意地,将手中的雪茄烟盒向王汉彰的方向轻轻抛了过去。王汉彰下意识地接住。
“好了,年轻人,”詹姆士先生的语气变得轻快了一些,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想要转换话题的随意感,仿佛刚才那番关乎国家命运的沉重讨论,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不要再过度纠结于千里之外的上海战事了。那些问题,更多是外交部里那些拿着高薪的官僚们,和战场上穿着笔挺军装的将军们需要去头疼和处理的。我们在这里想得再多,也无法改变战场的分毫。”
他摆了摆手,目光落在了王汉彰的脸上,淡淡的说道:“现在,让我们来谈谈一些更实际、也与你我更切身相关的事情吧……比如,你的事情。”
“我的事情?”王汉彰微微一怔,一边下意识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雪茄,一边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打火机,有些心不在焉地问道,“先生,您指的是……?”
就在那滚轮与火石摩擦,即将迸发出火苗的前一个刹那,詹姆士先生用一种仿佛只是在询问今天天气如何般轻飘飘的、闲聊式的口吻,吐出了一句话。
这句话的音量不高,语气平淡,却带着足以令灵魂冻结的能量,精准无比地劈中了王汉彰::“听说……前几天,你和那个希腊人,马乐马拉斯,私下里做了一笔交易?”
“啪嗒!”
王汉彰那只握着打火机的手,如同被一道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猛地剧烈一抖!刚刚从打火机喷口蹿出的、那一簇橘黄色的、跃动的小火苗,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颤抖而骤然熄灭。
那支昂贵的、尚未点燃的哈瓦那雪茄,也从他因瞬间僵硬而微微松开的嘴唇间滑落,眼看就要掉落在昂贵的地毯上。
幸亏王汉彰反应神速,远超常人,在那雪茄即将坠落的电光火石之间,他的另一只手如同捕食的猎豹般疾探而出,在空中一把将其牢牢抄住,避免了可能引起尴尬和更多猜疑的场面。
然而,尽管动作上勉强维持住了镇定,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彻骨的寒意,却无法控制地瞬间从王汉彰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感觉自己的整个后背,仿佛有无数冰冷的针尖在同时刺入,汗毛根根倒竖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几乎要挣脱肋骨的束缚!
詹姆士先生突然问起这个!他是什么意思?
敲诈马乐马拉斯这件事他做得相当隐秘,自信应该无人知晓细节。
难道说这个马乐马拉斯背后跟詹姆士先生有什么关系?还是说,詹姆士先生认为自己绕过他进行这种“灰色”操作,是对他权威的挑战,或者损害了英国人的某种利益?
巨大的震惊和不安让王汉彰的头脑有瞬间的空白,但他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分析着各种可能性以及应对之策。
看着王汉彰瞬间绷紧如拉满弓弦的身体,和他脸上那难以完全掩饰的、混合着惊骇与紧张的神色,詹姆士先生却仿佛觉得眼前这一幕颇为有趣,甚至嘴角还勾起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类似于猫捉老鼠般的玩味笑意。
他并不急于继续,而是好整以暇地、深深地吸了一口自己手中的雪茄,让更多浓郁呛人的白色烟雾在口腔和肺叶中盘旋,然后才缓缓吐出。大量的烟雾顿时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使得他那张隔着这层流动纱幕的脸庞,在昏暗朦胧的灯光下,更添了几分如同雾中神只般的威严和深不可测。
在这种几乎令人窒息的心理压迫氛围中,停留了足够长的时间,充分享受了这种掌控感之后,他才继续用那种刻意保持的、不紧不慢的、仿佛在聊家常的语调说道:“不要紧张,孩子……”
这个称呼让王汉彰心头微动。
“对于你‘敲诈’马乐马拉斯那个社会渣滓的行为,我本人并没有任何异议。”詹姆士先生语气平淡,仿佛在评价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事实上,那个该死的、靠着贩卖毒品和坑蒙拐骗起家的希腊无赖,早就应该被吊死在绞架上了。他污染了租界的空气。我只是有些好奇,”
他话锋一转,蓝色的眼眸透过烟雾,锐利地看向王汉彰,“你似乎并没有从他身上榨取出多少实实在在的现金,据我所知,最终只是将他那座半死不活的电影院过户到了你的名下。我不太明白,你花费这番心思和手段,目的究竟是什么?那座陈旧的电影院,对于你来说,有什么特殊的价值吗?”
看来,自己的一举一动,果然都没有逃脱詹姆士先生的眼睛。他在这天津卫,在这泰隆洋行,究竟布下了多少眼线?
王汉彰的心沉了下去,一股寒意弥漫全身。他脑海中飞快地闪过几个身边最亲近、最信任的面孔——是张先云?还是许家爵?又或者,是另有其人,隐藏得更深?
这种被无形之手时刻监视的感觉,让他感到极其不适,但也让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所处位置的复杂性。在詹姆士先生面前,纯粹的隐瞒和狡辩恐怕是下策,甚至可能引来更大的猜忌。
电光火石之间,王汉彰做出了决断。他犹豫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类似于“被看穿后无奈坦白”的神情,决定将自己的部分真实想法和盘托出。当然,是经过权衡和修饰的版本。
他拿起那支未点燃的雪茄,在指间摩挲着,组织了一下语言,这才开口,语气带着坦诚:“先生,既然您都知道了,我也就不敢隐瞒了。是这样,我之所以想办法从马乐马拉斯手里接手那座电影院,是想将其改建为一间高端的茶楼。”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地观察着詹姆士先生的反应,见对方只是静静地听着,烟雾后的眼神看不出喜怒,便继续解释道:“这座茶楼,我打算启用的人手,大部分都将来自我的师父,袁克文袁二爷的府上。您知道,袁府出来的仆人,无论是礼仪、见识还是口风,都远非寻常人家可比。这样一来,这座茶楼的定位就非常明确了,它将成为吸引天津市乃至周边地区名流、富商、政要以及各界高端人士前来品茗、交流、洽谈事务的首选休闲场所。”
他顿了顿,终于抛出了核心目的,语气也变得更加坚定:“当然,我的主要目的,绝不仅仅是为了赚取那点茶资。开设这样一座茶楼,更重要的功能,开设并经营这样一座茶楼,它更重要的、隐藏在水面之下的核心功能,是它将成为一个绝佳的、天然的、高效率的情报搜集与交换中心!”
他清晰地吐出“情报”二字,然后详细阐述其运作模式:“您可以想象,当那些掌握着大量社会资源、知晓无数内幕消息的精英人士,在我们精心营造的、安全舒适的环境里放松警惕、卸下伪装、高谈阔论甚至酒后吐真言之时,我们那些训练有素、善于察言观色、懂得引导话题的‘自己人’,就可以在不引起任何怀疑的情况下,不着痕迹地收集到海量极具价值的信息碎片——官场人事的微妙动向、军队调防的内部消息、巨额商业交易的幕后细节、金融市场的内幕操作、社会各界流传的敏感秘闻,甚至是一些关乎时局走向、涉及各方势力博弈的绝密情报……”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构建蓝图的兴奋感:“这些看似零散、孤立的信息碎片,一旦被我们专业的情报分析人员加以汇总、梳理、交叉比对和深度分析,其所呈现出的整体图景和潜在价值,将是不可估量的!这远比我们像没头苍蝇一样,单纯依靠派遣有限的探员四处打听、收买线人,要来得更安全、更隐蔽、更高效,也更具系统性!这将是我们在天津,乃至在整个华北地区,布下的一张无形却威力巨大的信息网络,是我们在未来复杂局势中抢占先机、掌握主动的利器!”
说完,微微低下头,语气带着歉意,“很抱歉,先生,这个想法还处于初步筹划阶段,未来得及形成完整的方案向您汇报,所以擅自行动了,请您……”
王汉彰的解释尚未完全说完,一直静静聆听的詹姆士先生脸上,那层朦胧的烟雾似乎也遮挡不住他眼中骤然亮起的光芒。只见他脸上非但没有露出丝毫愠色,反而嘴角向上牵起,露出了一丝极为明显、甚至带着浓厚兴趣和赞赏的笑意。
“哦?”詹姆士先生向前走了一步,离开了烟雾最浓的区域,他的脸庞清晰起来,那笑容也越发真切,“一个定位高端的社交场所,构建一个覆盖天津精英阶层的情报网络!王,你这个想法……”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最终用一种带着惊叹的语气说道,“非常不错!很有创意,也极具战略眼光!”
他挥了挥手,打断了王汉彰请罪的话语,语气变得异常温和与肯定:“别担心,孩子!我刚才说了,只是随便问问。我欣赏有想法、有能力、并且敢于行动的年轻人。你能够想到利用社会资源来构建自己的信息渠道,这本身就证明了你已经超越了单纯执行命令的层面,开始具备了一名优秀组织者和管理者的思维。”
他走到王汉彰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一次,王汉彰没有躲闪。
“你干得非常不错!”詹姆士先生看着他,蓝色的眼眸中充满了信任和鼓励,“记住我的话,放手去做吧! 我期待看到你的‘茶楼’早日开业,更期待它将来能为我们在天津、在华北的工作,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如果有需要用钱的地方,你可以告诉我。”
“放手去做吧!”这五个字,如同一道特赦令,更如同一把尚方宝剑,瞬间驱散了王汉彰心中所有的紧张和阴霾。他明白,这不仅意味着他私自行动的事情就此翻篇,更意味着他获得了詹姆士先生对其构建独立情报网络的正式授权和支持!
“是!先生!我一定不负您的期望!”王汉彰挺直腰板,沉声应道,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压力与动力的激荡情怀。
窗外的夜色依旧深沉,远方的战火仍在燃烧,但在这间烟雾缭绕的办公室里,一场关于未来情报战的布局,却悄然获得了关键的推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