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英租界,马场道79号。阳光透过高大的落地窗,在铺着厚地毯的书房里投下长长的影子。詹姆士深陷在宽大的摇椅中,手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哈瓦那雪茄,袅袅的烟雾在空气中如游龙般翻滚。
他听完王汉彰的汇报,身体微微前倾,摇椅停止了晃动,那双深邃的蓝眼睛里充满了震惊:“你是说,溥仪正在勾结日本人,准备……复辟?!”
“是的,先生。”王汉彰站在书桌前,神色凝重地点点头。他没有先讲昨晚抓捕西点师的失败,而是直接抛出了重磅炸弹,“昨晚我们在静园外设伏,原计划是想抓那个为溥仪做西点的师傅,他是唯一在天津本地招募的静园工作人员,希望能从他嘴里撬出入园者的身份。可惜等到宫岛街已经没有什么行人,也没见他出来。为避免引起日本警察和宪兵的过度注意,我下令撤回了所有人。”
他注意到詹姆士脸上掠过一丝失望,话锋立刻一转,“但就在我准备离开时,静园的侧门开了,走出来一个人。这个人我认识,他叫于化麟,是一个算命先生。我是从他的口中,获得的这份情报。”
“一个算命先生?”詹姆士的眉毛高高扬起,身体靠回椅背,雪茄在指间转动,语气带着明显的不确定,“他的消息……可靠吗?” 他对情报来源的严谨性近乎苛刻。
“詹姆士先生,于瞎子这种人,行走江湖几十年,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揣摩人心。” 王汉彰语气笃定,他知道必须说服詹姆士。
“他昨晚被溥仪亲自召见,就在静园书房里!据他描述,当他说到复辟机遇‘应在北方’时,溥仪反应极其剧烈,失口说出了‘日本’二字,被总管张德顺急忙打断!那种狂喜和失态,绝非伪装。更重要的是……”
王汉彰向前一步,一脸笃定的继续说道:“于瞎子提到溥仪兴奋地联想到‘满洲先祖龙兴之地’!结合他之前对‘北方’的暗示和失口的‘日本’,我认为逻辑非常清晰——日本人很可能承诺支持溥仪,在东北建立一个听命于他们的傀儡政权!”
“东北?傀儡政权?” 詹姆士猛地从摇椅上站起,大步走到墙边那幅巨大的中国地图前。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东北三省,最终却坚决地摇了摇头。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北平的位置上,开口说:“不,王!这不可能!你的推断有致命的漏洞。”
他转过身,语气斩钉截铁,“东北是张学良的根基!奉系军队五十万之众,装备精良,拥有自己的兵工厂,能造枪炮甚至装甲车!他们父子经营多年,根基深厚。溥仪想在张学良的眼皮子底下,依靠区区几千关东军复辟登基?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张学良会毫不犹豫地碾碎他!日本人也不会疯狂到在绝对劣势下挑战整个奉系!”
他的手指再次敲击北平,说道:“他们的目标,只可能是这里——北平!紫禁城!只有回到那里,溥仪才能在法理和象征意义上,宣称他恢复了‘正统’!这样一来,他们就能够和南京政府一较高下。这才是日本人和溥仪梦寐以求的!”
他走回书桌旁,脸上露出一丝赞赏的笑容,拿起一支雪茄,轻轻抛给王汉彰:“王,我果然没有看错你!短短一天,你就能触及如此核心的情报,虽然你的分析能力还有待提高,但这份嗅觉和行动力,非常出色。在我看来,你已经有坐上牌桌的机会了!”
他话锋一转,神色重新变得严肃,“但是,情报工作不能仅凭推测和一介江湖术士的片面之词。我们需要铁证!接下来,我要你调动特别第三科所有力量,像钉子一样钉死静园!记录下每一个进出者的面孔、时间、特征!特别是那些日本人!一旦捕捉到重量级人物与溥仪接触的证据,立刻向我报告!”
王汉彰稳稳接住雪茄,却没有点燃。他看着詹姆士眼中对“北平目标”的笃定,又想起于瞎子描述的“北方”和溥仪的“龙兴之地”,心中隐隐觉得詹姆士的判断可能陷入了某种思维定式。
但他没有直接反驳,只是迟疑地问道:“先生,我们……就只是这样盯着他吗?” 语气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和急于行动的焦躁。
詹姆士敏锐地捕捉到了王汉彰的情绪。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将刚才熄灭的雪茄,慢悠悠地重新点燃,深深吸了一口,让浓郁的烟雾在口腔中萦绕。昏黄的灯光下,烟雾模糊了他深邃的眼神。就听他缓缓的说道:“我们当然不会坐视不理,王。”
他的声音透过烟雾传来,沉稳有力,“一旦溥仪在日本人的扶持下,无论在哪里建立起一个傀儡政权,都将是对远东现有秩序的巨大冲击,严重损害大英帝国的利益。但是……”
他加重了语气,接着说:“军情五处不会仅凭一个算命先生的故事就采取重大行动。我们需要确凿无疑的证据链,证明这种威胁真实存在且迫在眉睫。否则,我们无法说服伦敦,也无法在复杂的国际棋局中精准落子。”
他注意到王汉彰仍在消化这番话,眼神中似乎还有困惑。詹姆士微微一笑,忽然问道:“王,你玩过扑克牌吗?”
王汉彰微微一怔,点头道:“当然玩过。”
“很好。”詹姆士的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笑意,“在牌桌上,溥仪这样的人,可以算作是那张最大的王牌——大王(King)。他拥有象征性的力量。但是,记住,在真正的牌局里……”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王汉彰,开口说:“真正掌控命运、决定胜负的,永远不是任何一张牌本身,而是坐在桌边,握着牌的那个人!日本人现在想坐上牌桌,操纵这张‘大王牌’,试图赢下远东这局大棋。而大英帝国,绝不会甘心只做一个看客。”
他停顿了一下,让话语的分量沉入王汉彰心中,“你的任务,就是去找到那些关键的‘牌’——确凿的情报。当你把足够有力的‘牌’交到我,或者说,交到军情五处手中时,我们这些‘打牌的人’,就能做出最有利于帝国的抉择,无论是加注、跟牌,还是……掀翻牌桌!”
他走到王汉彰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王,永远记住我说的话,在情报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里,你要竭尽全力,让自己成为那个在幕后分析牌局、影响牌局、甚至参与打牌的人,而不是沦为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或一张被人随意打出的扑克牌!”
这番话如同惊雷,在王汉彰心中炸响,瞬间驱散了他之前的迷茫和焦躁。他挺直了身子,郑重地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先生!我会把所有人都撒出去,不惜一切代价,找到您需要的‘牌’!”
接下来的半个月,英租界警务处特别第三科如同一部精密机器,全速运转起来。队员们轮班倒换,化装成拉胶皮的车夫、卖报纸的小贩、走街串巷的货郎、甚至收破烂的,像幽灵般散布在静园周围。
为了获取更直接的影像证据,王汉彰绞尽脑汁,设计制作了几个特制的“冰棍箱”。箱子外壳与寻常无异,内里却暗藏玄机,底部巧妙嵌入一台小型照相机,镜头伪装成不起眼的小孔,一根细细的钢丝快门线,沿着箱体内部隐秘地连接到箱盖内侧的把手处,并在外部延伸,巧妙地系在伪装者所骑自行车的刹车上。只要发现可疑目标进入静园,伪装者只需像普通小贩一样掀开箱盖“取冰棍”,同时轻轻捏动自行车刹车,就能无声无息地触发快门,拍下目标的清晰影像。这个简陋却实用的发明,连见多识广的詹姆士看过实物后,也忍不住拍案叫绝,连声称赞“天才的伪装”。
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枯燥而紧张的监控并未带来预期的突破。出入静园的多是些熟面孔或无关紧要的角色,拍下的照片堆叠如山,却找不出与日本高层勾连的铁证。
更糟糕的是,特别第三科的这些人长时间在静园附近活动,已经引起了日本方面的警觉。日本警察巡逻的频率明显增加,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可疑的“小贩”;便衣特务的身影也开始在附近街区若隐若现。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压力。
就在王汉彰焦头烂额,苦苦思索着更换监控策略之时,意外发生了!
这天下午,许家爵像往常一样,化装成卖烟卷的小贩,在静园斜对面的大和公园门口摆摊。几个醉醺醺的日本浪人,敞着和服,露出胸口的刺青,摇摇晃晃地围了上来。
他们毫不客气地抓起摊位上最贵的“哈德门”香烟,叼在嘴里就要走人。许家爵陪着笑脸用生硬的日语说:“先生,钱……还没付……”
为首那个满脸横肉的浪人,斜睨了他一眼,嘴里喷着酒气,用生硬的中文骂道:“八嘎牙路!我们池田组的人抽你的烟,是看得起你!”话音未落,他猛地将手中燃着的烟头狠狠摁在许家爵的手背上!
“啊!”许家爵惨叫一声,本能一抬手,正好打在这个日本浪人的脸上。
这下子可算是捅了马蜂窝,几个浪人怪叫一声,一拥而上!拳脚如同雨点般落下,夹杂着污言秽语和木屐的踢踹声。许家爵试图护住头脸反抗,但双拳难敌四手,瞬间就被打倒在地。
坚硬的木屐狠狠踹在许家爵的肋骨上、腹部、头部……他蜷缩在地,发出痛苦的闷哼,鲜血很快从额角、嘴角渗出,染红了地面。周围围观的中国人纷纷躲开,无人敢上前。直到那几个日本浪人打累了,才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只留下许家爵躺在冰冷的地上,奄奄一息。